状元娘子-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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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咽酒,他亦举杯。霞初与潘司事都已看到,隔桌相视而笑,却未曾说话;怕话说错了,惹蔼如着恼。
“这该你敬婆婆了。”蔼如提醒霞初说,“敬我,你是干了杯的;有例在先,不准偷减,一共要干四杯。”
霞初尚无表示,潘司事急着想替她分辩,不道刚开口说了个“她”字,就为蔼如迎头拦了回去。
“潘二爷,你可别帮霞初。她的酒量我知道。”
潘司事只好不响;霞初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斟满了酒,谁知意外地出现了“救兵”,是李婆婆。
“我随意喝。”她向霞初说,“你也随意。”
“是!”霞初笑逐颜开,响亮地答应:“听婆婆的吩咐!”
“娘,你怎么啦?”蔼如气鼓鼓地说:“今天晚上专门跟我作对。”
“不是跟你作对。”霞初用极乐的声音说,“是婆婆疼我。”
听这一说,李婆婆非常高兴,大大地喝了口酒。一面夹起潘司事替她舀过来的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咀嚼,一面从从容容地说:“我待人最公平不过,霞初孝顺我,我就把她看得跟蔼如没有两样。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人家。三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很公道?”
“当然很公道。婆婆待人,不讲虚假,这是我一向知道的。”
这一问一答的弦外之音,在座的人无不了解,但谁也不敢插嘴相扰。不过李婆婆极有分寸,话已点到,不肯再多说半句。洪钧倒是想有所表明,只以不易措词,也就付诸沉默了。
等吃完这顿年夜饭,已到二更时分。望海阁中的作息时间,向来比别家晚,而况除夕通宵守岁,更觉得夜正未央。因而李婆婆、霞初与活司事,都逗留未去;于是洪钧建议,不如到蔼如卧室中去坐。
一进门便觉得气氛异样,颇有了几分酒意的潘司事,脱口说道:“嘿!真像到了新房里。”
这句话并未触犯忌讳。洪钧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觉;蔼如亦颇珍惜这番布置——特别是那一对洪钧亲自购办,作为代替岁烛的龙凤花烛,每一入眼,便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虚荣的满足。因此听到潘司事的话,不由得便娇羞地笑了。
“你看,”潘司事悄悄对霞初说,“蔼如的脸上,也真像新娘子!”
语声虽轻,偏偏让李婆婆听到了;深看潘司事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出口,而且神色间显得有些抑郁了。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示意他语言检点;同时为了扶持那份热闹欢乐的况味,便用兴致勃勃的声音说:“今晚上该‘破戒’了。”
望海阁中有一项李婆婆所立的戒条:自己人,不管上下都不准赌钱。因为刚立起望海阁这个门户不久,厨子跟打杂的为了赌钱打架,几乎闹出命案,因而以此悬为厉禁。但逢年过节,不在此例,所以霞初有这样的提议。
“对!一年只有几天开禁,不可错过机会。”蔼如是想让她母亲高高兴兴玩一夜,便提议掷骰子,因为李婆婆只会玩这个花样。
接着,蔼如取一个大碗、一副骰子摆在圆桌中间;大家团团坐下,唯有洪钧袖手。
“你怎么不来?”
“下人都在吃饭,我代他们伺候茶水。”
“不敢当,不敢当!”霞初笑道,“快请坐下!我们掷‘状元红’,非三爷你来不可!”
“对了!”李婆婆也看着洪钧说:“你也来试试手气。”
“好!”洪钧一看有个空位正在蔼如旁边,便坐了下来。
“是不是掷‘状元红’?”蔼如问道,“那副筹码不知搁在哪里,得要现找。”
原来掷“状元红”又叫掷“状元筹”,另有一副牙筹,以红多为胜;另外有全色、五子、合巧、分相等等名称,计筹得彩;最大的六十四柱,就是状元;其次为榜眼、探花,直到秀才、童生;最小的仅得一柱,与状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
翻检了半天,不曾找着“状元筹”,却翻出来一张“升官图”。这要熟悉官场职名、升迁制度的人,玩起来才有兴趣。李婆婆于此道不甚了了,那就只好作牧猪奴戏,用六粒骰子“赶老羊”了。
玩了有个把时辰,李婆婆神思困倦,说要去歇一歇,便由蔼如扶着在后屋床上和衣躺下。回到前屋,只见霞初已将一张“升官图”铺在桌上,在分筹码了。
“你也会?”蔼如问说。
“不会也不要紧。”霞初指着洪钧说:“有行家在这里,随时请教。”
“很容易的。”潘司事的兴致也很好,“过年掷‘升官图’最好玩;一会儿封侯拜相,一会儿革职严议,不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玩这个卜一年的运气最灵!”
“有这个说法吗?”洪钧怀疑,“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
“信不信由你。来掷!”
于是潘司事和洪钧对坐,一个管名筹,依骰色行官运;一个管出纳,计算输赢。安排停当,掷一粒骰子,以点色分先后;蔼如一掷便是个六,以下就无须再掷了。
“起手最要紧!”潘司事向蔼如说:“最好是‘正途’,按步就班去应考,一中进士,点了翰林,升起官来快得很;而且什么差使都能当,真正无往不利。”
“如果起手掷个全色呢?”
“那要看什么全色。如是全红,便封‘衍圣公’,大贺。”
“什么叫‘大贺’?”
“就是功德圆满,不必再玩了,等着收‘贺钱’好了。”
“那,”蔼如笑道,“我情愿不要当衍圣公;在旁边看你们玩,手痒痒地,多难受。”
说着,脱手一掷,四粒牙骰“呕当”一声,在碗中乱转;停了是一对五,其名为“功”。
“功也不坏。”洪钧说道:“是监生,可望从正途出身。”
接下便该洪钧,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张床上——”
一语未毕,发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未完的话踢断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乱开玩笑。
可是潘司事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一张床上两监生!”他看着霞初说:“该你了!”
霞初正要掷骰子,蔼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急急离桌,伏倒自己床上,纵声大笑。
这一下无不诧异,也无不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过去,也伏倒在她身边问道:“你笑什么?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笑话。来,告诉我!”
蔼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轻声说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张床上两监生’是在干些什么?”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觉得好笑,而且觉得奇怪,不明白蔼如何以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刚想发问,蔼如翻身而起,不容她开口,便拉着她重新入局;脸上笑容尽敛,与刚才那种近乎放浪形骸的态度相较,益显得一本正经令人凛然。尤使霞初觉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说抛开便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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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八
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脱“困境”
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
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强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转念到此,洪钧自觉自尊心已受了极沉重的打击;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说起来很容易,但也很难。脱手干金,作个豪客,面子一定胜过潘司事,难的就在没有这样一笔短款。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潮起伏,反反复复盘算了又盘算,终于死心塌地自己承认眼前要作一个豪客,是绝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请异日。现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应该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着画桌上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封信给潘苇如,托辞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请假三个月回苏州去侍疾。同时很婉转地要求,借支三个月的薪水。
※ ※ ※
“怎么过了年忽动归思?”潘苇如问说,“莫非苏州有信来,催你回去?”
“是!”洪钧硬着头皮说假话:“苏州有信来。”
“令堂不是早已脱离险境了吗?”
“去年冬天以来,情况又不太妙了。”
“怎么呢?”潘苇如问:“是怎么不妙?”
提到病情上头,洪钧就不敢自作聪明地瞎编了,因为潘苇如懂医,骗不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缘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苇如点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势不碍,请你马上回来。我这里少不得你!”一
“苇公厚爱,我亦实在不敢旷职太久。不过心挂两头,公私皆废,自觉并非上策。我追随苇公的机会很多,报效之日正长。眼前我想请苇公宽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复了再回烟台,那时后顾无忧,就三年两载不回去也不要紧。”
“要说你我共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龙非池中物,后年春闱,你一定会得意,那时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苇公太言重了!”洪钧惶恐地说,“就算春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