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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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
霞初心中一动,低着头想了好半天的心事,突然抬头问道:“潘老爷,我有句话问你,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这就很难回答了。”
“怎么呢?”霞初说道,“你尽管实说,说我的坏处,我不会生气。”
“正好相反!”潘司事使劲摇着头,显得他跟霞初谈话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说我在敷衍。”
“那你倒说说看。”
“你,霞初,你除了苏州话说得不太地道以外,在我看,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美人。”
每一字都说得很结实——结结实实地钉在霞初心头。然而她还是不能相信,只为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用这样的话称赞另一个人。
“如今该我问你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手背,“你问我那句话有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你问我,看你这个人怎么样那句话。”
霞初看了他一眼,望着灯光沉吟;好久,自语似地说了一句:“你猜?”
“我猜不出,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吧!”
霞初还是沉吟着;突然间喊道:“不好,粥烧糊了!”说着匆匆奔了出去。
潘司事也闻到了。因为粥中有红枣,烧糊了反有浓郁的香味,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你,连你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啐!”霞初等他刚说得一句,便急急转身,拍着胸说:“吓我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胆子小。这几年到处躲人,躲倪家见过的熟人躲债主,躲得我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连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说这种傻话!”霞初笑了,眼角有两滴晶莹的眼泪。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霞初扭过险去,一面搅粥一面说:“要不然,怎么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个字没有说出来。自己想想,不觉困惑!这就是痴情吗?再细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红楼梦上贾宝玉说的话,那些老婆子说是听不懂。
这样一想,对霞初的感觉顿时不同了。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无法捉摸,只感觉有种冲动,想抱住霞初,好好亲上一回。
“粥没煮好,你将就着吃吧!”霞初说,“刮风了,吃碗热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头,潘司事觉得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帮着霞初收碗抹桌子,检点火烛。等一切都妥贴了,剪灯对坐,一面喝着茶一面重拾中断的话头。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在烟台几年?”
“三年多。”
“蔼如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接家眷来?”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接什么家眷?”
“原来一个人,”霞初问道:“苏州总有亲人吧?”
“最亲的,也不过堂房弟兄。本来倒有一个弟弟带在身边,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为什么不娶亲呢?”
“这话就难说了!”潘司事摇摇头,显得很吃力地说:“第一,在关上混个小差使,不敢弄个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愿意找个又粗又蠢,除了烧饭生孩子一无可取的老婆。至于我看得上的,人家又决不会嫁我。想想连口都不必开,开了口是自找烦恼。”
霞初听得很仔细,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因由,随即问道:“想来你也曾看中过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总也不会是丫头!”彼此熟了,霞初说话就比较随便,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知道,大概是哪里的小孤孀。你不妨说说看。”
“也不是什么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会峻拒,便顽皮地笑道:“问问怕啥!倒偏要做个讨厌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我看不见。”
潘司事欣然应命,捧着灯站在霞初身后看她拔去簪子,解开发髻,披下来一头动人心魄的长发。
看着镜中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霞初的神态,潘司事蓦地里省悟,心头涌起无比的自信——霞初已将他伺候妆台的差使,视作理所当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托终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这样受之无愧的态度?
于是,他放下了灯,一把将霞初抱了起来,面对面问道:“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嫌鲁莽了些;可是霞初并未受惊,只是有些困扰,仿佛他这话说得太早了一点,她还来不及准备答语。
然而,终于还是很快地开了口,是以问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这话问得多余。我不比洪三爷,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说:“第一,官司没有了——”
“官司不要紧。”
“你听我说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紧了。可是还有,倪家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我也还有债务。”
这一番话是当头一棒,打得潘司事嗫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强地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神情显得很暧昧。这样的态度倒使得潘司事着急了。
“到底怎么样,你总该有句切切实实的话吧?”
“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说:“倪家不追,债务又能了结,那时候你怎么样?”
“那时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还要我罚咒?”霞初嗔道:“你几时见我跟人说过假话?”
“喔,喔,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赶紧赔着笑说,“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说着,眼睛发直,然后突然放开手,往上一跳,再搂着霞初,吻个不住。
“不要,不要!当心有人看见,什么样子?”
“哪会有人看见;除非是洪三爷或者蔼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爷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包管他要羡慕我!”
※ ※ ※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从半夜起,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而洪钧却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当他在笑他,脸上讪讪地,倒有些不大得劲。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称贺,“终于定情了。”他忍不住谈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接下来,潘司事谈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话说得既急且乱,而洪钧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倾听,因而直到听完,还不十分弄得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霞初答应跟你了?”
“不是什么跟我,是嫁我!”
“什么时候?”
“那还早。”潘司事奇怪地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是倪家的纠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债务要了清楚。怎么你都没有听见?”
洪钧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想到应该表示为他高兴,便即微笑称贺:“恭喜,恭喜!这倒真是奇遇。不过,”他由霞初想到蔼如,心往下一沉,脱口说道:“这一来,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当自己听错了,愕然相问:“什么罪孽深重?”
洪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隐瞒,想了想轻声说了句:“蔼如还是处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听不知所谓,思索了一会才弄明白什么叫“处子”;惊奇之下,不由得大声问道:
“什么?还是黄花闺女!”
“轻点、轻点!”洪钧着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这样大呼小叫做什么?”
潘司事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你说得不错,真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