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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从文自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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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我得到过军部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我独占。
  第二回又考试过一次,那守兵的缺额却为一个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这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各种技术皆不如我,可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地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筋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稳稳的。因此大家仍无话说。这小孩子到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给了一个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撑篙跳会考时第一,这人后来当兵出防到外县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里考过三次,得失之间倒不怎么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着我每天能够把军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过军官团上操,且明白了许多军人礼节,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许多。可是技术班全部组织,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于那点稀有服务精神被那位镇守使看中了意,当他卫队团的营副出了缺时,我们那教官便被调去了。教官一去,学校自然也无形解体了。
  这次训练算来大约是八个月左右,因为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次年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

  一个老战兵
  当时在补充兵的意义下,每日受军事训练的,本城计分三组,我所属的一组为城外军官团陈姓教官办的,那时说来似乎高贵一些。另一组在城里镇守使衙门大操坪上操的,归镇守使署卫队杜连长主持,名份上便较差些。这两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我本街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新式教练看来虽十分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实在说来真无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营游击衙门前小坪操练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较小的还只十二岁,一下操场总是两点钟,一个跑步总是三十分钟,姿势稍有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从平台上拿顶,向木马上扑过,一下子掼到地上时,哼也不许哼一声。过天桥时还得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些规矩纪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旧式的那一组,却太潇洒了。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长矟,耍齐眉棍。我们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们却穿各色各样花衣。他们有描花皮类的方盾牌,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有标枪,有各种华丽悦目的武器。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见去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厮杀题目。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大声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了时,战败的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泼。做教师的在身旁指点,稍有了些错误,自己就占据到那个地位上去示范,为他们纠正错误。
  这教师就是个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斗时,毫不用力,只需把头一偏,即刻就可以将身体在空中打一个转折。他又会爬树,极高的桅子,顷刻之间就可上去。他又会拿顶,在城墙雉堞上,在城楼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无地无处不可以身体倒竖把手当成双脚,来支持很久的时间。他又会泅水,任何深处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处皆可泅去。他又会摸鱼,钓鱼,叉鱼,有鱼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鱼。他又明医术,谁跌碰伤了手脚时,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于养鸡养鸭,大门前常有许多高贵种类的斗鸡。他又会种花,会接果树,会用泥土捏塑人像。
  这旧式的一组能够存在,且居然能够招收许多子弟,实在说来,就全为的是这个教练的奇才异能。他虽同那么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处过日子,却从不拿谁一个钱也从不要公家津贴一个钱,他只属于中营的一个老战兵,他做这件事也只因为他欢喜同小孩子在一处。全城人皆喊他为滕师傅,他却的的确确不委屈这一个称呼。他样样来得懂得,并且无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骗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过他。最难得处就是他比谁都和气,比谁都公道。但由于他是一个不识字的老战兵,见额外守备这一类小官时,也得谦谦和和地喊一声总爷。他不单教小孩子打拳,有时还鼓励小孩子打架,他不只教他们摆阵,甚至于还教他们洗澡赌博,因此家中有规矩点的小孩,却不大到他这里来,到他身边来的,多数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他家里藏了漆朱红花纹的牛皮盾牌,带红缨的标枪,锻银的方天画戟,白檀木的齐眉棍。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有锣,有鼓,有笛子胡琴,渔鼓简板,骨牌纸牌,无不齐全。大白天,家中照例常常有人唱戏打牌,如同一个俱乐部。到了应当练习武艺时,弟子儿郎们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气炎热不练武,吃过饭后就带领一群小孩,并一笼雏鸭,拿了光致致的小鱼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练小孩子泅水,且用极优美姿势钻进深水中去摸鱼。
  在我们新式操练两组里,谁犯了事,不问年龄大小,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可是在他们这方面,就不作兴这类苛刻处罚。一提到处罚,他们就嘲笑这是种洋办法,事情由他们看来十分好笑。至于他们的错误,改正错误的,却总是那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犯了事,应该处罚,也总不外是罚他泅过河一次,或类似有趣的待遇,在处罚中即包含另一种行为的奖励。我们敬畏老师,一见教官时就严肃了许多,也拘束了许多。他们则爱他的师傅,一近身时就潇洒快乐了许多。我们那两组学到后来得学打靶,白刃战的练习,终点是学科中的艰深道理,射击学,筑城学,以及种种不顺耳与普通生活无关系的名词。他们学到后来却是驰马射箭,再多学些便学摆阵,人穿了五彩衣服,扛了武器和旗帜,各自随方位调动,随金鼓声进退。我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他们却自始至终使人活泼而有趣味,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
  本地武备补充训练既分三处,当时从学的,最合于事实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个守兵的名额。我们新式操练成绩虽不坏,可是有守兵出缺实行考试时,还依然让那老战兵所教练的旧式一组得去名额最多。即到十六年后的现在,从三处出身的军官,精明、能干、勇敢、负责,也仍然是一个从他那儿受过基础教育的张姓团长,最在行出色。
  当时我同那老战兵既同住一条街上,家中间或有了什么小事,还得常常请他帮点忙。譬如要点药,或做点别的事,总少不了他。可是家中却不许我跟这战兵在一处,还是要我扛了一支长长的青竹子,出城过军官团去学习撑篙跳,让班长用拳头打胸脯,大约就为的是担心我跟这样俗气的人把习惯弄坏。但家中却料不到十来年后,在军队中好几次危险,我用来自救救人的知识,便差不多全是从那老战兵学来的!
  在我那地方,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是个进士,辛亥后民选县知事。带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本地一个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是这个老战兵。
  家中对于我的放荡既缺少任何有效方法来纠正,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加之二姐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么打算了一下,决定了要让我走出家庭到广大社会中去竞争生存时,就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便得到了那方面的许可,应允尽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那天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记得分明,到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河中清静异常。纸钱烧过后,我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一块半斤重熟肉吃尽,脱了衣裤,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右。
  七月十六那天早上,我就背了个小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

  辰州(即沅陵)
  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份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
  可是一上路,却有点忧愁了。同时上路的约三百人,我没有一个熟人。我身体既那么小,背上的包袱却似乎比本身还大。到处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里同谁吃饭,且不知道晚上同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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