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周立波)-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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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都瞅着我,留下啥也使不出来呀。”杜善人说着,哭丧着脸,一对细眼睛里噙着两颗亮闪闪的泪瓣。妇女都给打动了,她们眼睛落在杜善人的亮闪闪的泪瓣上和鬓角上的花白头发上。她们不想往下问,腿脚往外移动了。这时候,郭全海来了,看见杜善人装做可怜相,有一些人,特别是妇女,给他胡弄了,正在走散。他慌忙把他噙在嘴边的小蓝玉嘴烟袋取下,别在裤腰带子上,跳上炕沿,大声说道:
“大地主的话,可别信了。他这会子装孙子,哭天抹泪,在早,他们整得咱们穷人眼泪流成河。我爹死那天,天刮暴烟雪,还没咽气,韩老六就叫抬出去。那时候杜善人也在,他从旁边插嘴:
“快抬出去,搁屋里咽气,秽气都留在家里,家口好闹病。’他们就把我爹抬出去,活活冻死在大门外头。”
刘桂兰起先瞅着郭全海,听到这儿,她眼睛里现出了泪花,忙用手背去擦干。白大嫂子瞪杜善人一眼,轻轻地骂道:“你们那会子蝎虎,这会子倒装孙子了。”老田头接过话来说:“老郭头给抬在门外,活活冻死的,那是不假。要不抬出去,还兴活着。咱们得替郭主任报仇。”
郭全海又说:
“倒不光是替我一家报仇,大地主跟谁都结了冤仇,他们转个磨磨,就想折磨你。”
站在门边的老孙头也插嘴说道:
“大地主是咱们大伙的仇人,‘康德’十二年,我在杜家吃劳金,上山拉套,成天成宿干,有一天下晚,回来刚睡觉,杜善人闯进来叫道:‘起来,起来,你看你这个睡,这个懒劲,还不快去饮马去,牲口干坏了。’”
白大嫂子接口道:
“我听老白说,”白大嫂子学着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这老杜家装个菩萨面,心眼跟韩老六家一般坏。老白去贷钱,杜善人说,‘没有,没有,别说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给你。’走到灶屋,他二儿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给我搂搂柴火,我贷钱给你。’贷她的小份子钱,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腊月,老北风刮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没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钱,把人冻僵了。”
这时候,男男女女都记起从前,想到往日,有的诉苦,有的咒骂,有的要动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恶,不用提了。”
“大地主没有一个好玩艺。”
“萧队长说,外屯地主藏东西,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有人挤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猪肝色的毡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杜善人的秃头冒出汗珠子,人多势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说道:
“杜善人,不用怕,咱们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过你的好玩艺搁在哪儿,得痛快说出来。”
①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一个民兵说:
“大地主都是贱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来,挤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拦住民兵举起的巴掌,说道:
“打是不能打,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动,快说!金子搁哪儿?”
萧队长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从人们的肩和肩的缝里,观察杜善人的大脸。他注意到进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泪水胡弄了,仗着郭全海的一席话,又提起了大伙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伙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这组不会出岔子,站了一会,放心地挤出屋子,上别的小组去察看去了。
屋里,杜善人听郭全海说,不叫打他,只当是向着他了,连忙亲亲热热地叫声“郭主任”。
老孙头说:
“他不是主任,是咱们贫雇农团长。”
杜善人随即改变称呼,但说的也还是那些老话:
“郭团长,我的家当,箱箱柜柜,都在这儿,确实没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来,这不光荣吗?”
郭全海在欤b头上敲敲烟袋锅子,笑笑说:
“一千来垧地,就没有啥了,你胡弄谁?”
杜善人抬眼说道:
“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
“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
“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
“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
“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
“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
“‘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
“‘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
“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
“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
郭全海挥手叫大伙别动,民兵齐声说:
“大伙消停点,听他说吧。”
里里外外,人们都不吱声了,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光听见窗户外头,小家省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杜善人喘一口气,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们闪开道,他迈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缓过气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叫我说啥呢?真是啥也没有了。”
这一下,群众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男女纷纷往前拥,小猪倌推杜善人道:
“起来,不准你坐。”
大伙推着挤着,又把杜善人拥到门边。老孙头说:
“我的拳头捏出水来了。”
民兵晃一晃手里的钢枪,叫道:
“大肚子没一宗好货,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们哇地又哭起来,她小孙子也哭。郭全海这回也冒火了,冲南炕说:
“又没有揍他,你们哭啥?”
老孙头说道:
“哭也得把欠咱们的还清。”
民兵说:
“他这是胡弄人的,别中他的计。”
杜善人两手抬到胸前拱一拱:
“屯邻们,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说着,眼睛望望朱红柜子上的那一尊铜佛。这佛像有二尺来高,金光闪闪,满脸堆笑,双手合十,瞅着人间。老孙头一经提醒,瞅瞅那笑脸,他上火了。他记起了伪满“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劳金,赶大车。一个骒马在马圈里下个马驹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烟雪,老北风呼呼地叫着,小马驹子还来不及抱进屋时,就冻死了。杜善人把老孙头叫进里屋,逼他跪在铜佛跟前说: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
“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响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
“怎么样?”
老孙头波罗盖都跪麻木了,说道:
“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叮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胡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
“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①,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湿柳都难劈。
民兵说:
“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
“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
“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
“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
“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①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①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
“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
“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
“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
“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
“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
“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