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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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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敛足”之后“亦无愠怒”,就不是什么随分从时、宽怀大量,而是情有
所感、心有所动了。所以,耿去病才“神志飞扬,不能自主”,借着酒意益
发狂放起来。当然,耿去病的席间表现,只能说是在青凤的平静的内心中投
下一块小石子,掀动感情的微澜,这微澜又由于长期严格的“闺训”终未演
为巨波,并且由于长期严格的“闺训”而急速地复归平静。面对耿去病的“渐
醉,益狂”,青凤被叔母带着她起身“遽搴帷去”,她那显现不久的倩影,
再次消失在“家范”的帷幕里了,留下的只是“兰麝犹芳”、“寂无声欬”。

这里,我们看到青凤被迫地也是自愿地屈从于封建礼教。封建社会许多
温和善良的妇女正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幸福以至生命,其
结果无非在贞节坊上、列女传里留下一个被人忘却的姓名。但是,他们的内
心并不真像一沟绝望的死水;她们来到这人世间,一样有生的眷恋、美的憧
憬,而且达到一定的年岁,也一样有情的需要、爱的追求。蒲松龄一开始写
青凤年已“及笄”,就不是闲赘之笔。这位“天生丽质”尽管被封建礼教熏
陶得端庄文静,然而当此之际,却也不再是毫无思想活动的了。耿去病的“粉
饰多词,妙绪泉涌”以及目注情挑,自会在她内心深处荡起涟漪。蒲松龄在
青凤第三次出场时,写她对耿去病说“惓惓深情,妾岂不知”,就证实了席


间“亦无愠怒”的有动于心,进一步表现了封建社会妇女没有放弃正当生活
权利的主观思想。只不过青凤一时难以挣脱沉重的精神枷锁,第三次出场在
其叔父决定卜居他所而唯有自己暂且留守时,还是“骤见生,骇而却退,遽
阖双扉”,并以“叔闺训严,不敢奉命”,拒绝与耿去病相见。蒲松龄仍然
从这些不多的细节上去刻画青凤压制自己的感情、严守叔父的“闺训”,又
正是表现了封建社会妇女无权掌握自己命运的客观处境。这一客观处境与上
述主观思想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因而青凤既阖扉拒见耿去病,又在其哀求下
“启关”而出;既庆幸有一夕相会之“夙分”,又害怕叔父归来,急欲离去。
而当她叔父突然“掩入”时,她唯有“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
当叔父怒逐她时,她唯有“低头急去”;当叔父“诃诟万端”时,她唯有“嘤
嘤啜泣”。她无力反抗,也丝毫不想反抗,“闺训”、“家范”的尊严,封
建家长的权威,把她软化得压根儿不敢自以为是。青凤的性格是悲剧性的,
因为妇女在封建社会的客观处境就是悲剧性的。

然而青凤最终却是喜剧性的结局。她第四次出场,是在随叔父迁离耿氏
楼宅一年以后。她与婢子郊游遇犬,仓皇逃窜中现出狐形,适得耿去病救护,
于是对耿去病说:“此天数也,不因颠复,何得相从?婢子必以妾为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蒲松龄必定要使青凤与耿去病结合,不得已假此“偶见
鹘突”的方式,这只可以看作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按照青凤的性格逻辑,
尽管她对耿去病亦已留意,但还不至于自炫自媒,弃家私奔。蒲松龄让青凤
在感知己之情外再加上感救护之恩,又托之“已死”,委之“天数”,于是
认为此刻向耿去病许之以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殊不知耿去病“另舍舍
之”,即把青凤当作“外室”,这对颇有大家风范的青凤来说,该是多么的
难堪,何况她始终不曾抹去封建礼教在她心灵上投下的浓重阴影呢?青凤第
四次出场,遇犬纯系偶然,因遇犬一番“颠复”而带来与耿去病的“坚永约”,
亦属勉强。开始假借遇难丧生来逃避叔父的搜寻、责罚,与后来劝说耿去病
救护叔父而毫不顾及见叔时何以自处,也是互相矛盾的。倘说救叔是念在“少
孤,依叔成立”,那么,背叔又怎么不考虑叔的从小养育呢?至于此后青凤
叔父的“惭谢前愆”,还居耿氏楼宅,与耿去病“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
也是通过偶然为莫三郎猎获的一场“横难”,得到耿去病的救护,才在感恩
戴德之中改弦更张了。拾得一条性命,那奉守惟谨的生活信条顷刻便化为乌
有。不知像青凤叔父这样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正统主义者,倒是会坚持“饿
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准则的。青凤叔父后来的转变,同样违反他的性格逻
辑。蒲松龄在《青凤》结尾意欲颂扬“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但他在
作品前面大部分篇幅中描写的青凤,对待爱情、婚姻问题还不能超越封建礼
教的层层樊篱。他所刻画的青凤,主要限于向读者表明封建礼教与爱情自由、
婚姻自主的火水不相容,妇女在封建宗法关系中处于男子从属地位、丧失独
立人格的悲哀。就这点而言,作品对于青凤的性格描写是十分成功的。

蒲松龄对于青凤本来着墨不多,但把这个近似封建淑女的人物的性格内
涵却揭示得相当充分和深刻。这得力于作者不多的细节描绘,同时还有赖于
作者着意刻画了青凤叔父和耿去病两个人物作为青凤的陪衬。这两个陪衬人
物都对青凤的思想性格产生了程度不同的影响,造成了她的内心矛盾;前者
侧重表现其客观处境——礼教的束缚,后者侧重表现其主观思想——爱情的
要求。作品主要在青凤叔父与耿去病之间正面展开尖锐的冲突,而这也正是
为了表现青凤的内心矛盾。


蒲松龄一样通过不多的细节描绘来刻画青凤叔父的思想性格。耿去病最
初登楼潜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凤叔父“儒冠南面坐”,这就显示其双重
身份——儒者而兼家长。因此,即使寻常饮宴,他家至亲骨肉之间的座次仍
然很有讲究,青凤叔母“相对”坐,叔兄孝儿“东向”坐,右边才是青凤。
这样的家庭自然非常注意男女大防而严内外之别,青凤叔父对于耿去病的不
邀而至便是首先责其“入人闺闼”。及至知道耿去病是房主从子,就以礼相
待,传呼“易馔”,而当耿去病提出“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时,则又
止于唤出孝儿作陪。宗法社会众多的仪注礼法包括对妇女的种种限制,其核
心本是为着维护家世利益,因而那个社会的门第观念就极重(表现在皇朝王
室方面为正统思想)。蒲松龄特意在耿去病向青凤叔父“略审门阀”之后,
安排一个耿去病说《涂山外传》的细节。因为人物是狐变化的,便巧借白狐
协助大禹治水的远古传说,让青凤叔父对此极感兴趣,以表现封建世家的矜
炫“谱系”,夸耀“祖德”。而青凤一家,也的确很像从封建世家没落下来,
显得门衰祚薄,又要竭力不坠家声;青凤叔父说“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
不就是一种追怀、惋惜的语调么?然而,当青凤叔父为使全家都知“祖德”
而让青凤也来听说《涂山外传》时,却出乎他的意料,“谈议风生”的耿去
病狂热倾心的表现引发了青凤有悖于“祖德”的意念。这意念还不至为他所
觉察,他只对耿去病的无礼行为感到不能容忍,便在夜间化为厉鬼,打算把
耿去病吓走。这一细节,类似《长亭》所写长亭之父准备夜间暗杀石太璞,
均不明言。但由于石太璞欲娶长亭,乃是乘人之危,进行要挟,所以长亭之
父必欲置之死地;而耿去病则不过是狂生无礼,青凤叔父就只希望驱之使去,
这既表现其遇事对人“不为已甚”,又表现其顾及耿去病是房主从子而不肯
“以怨报德”,都很符合儒者作风。可没想到耿去病不怕吓,不愿走;好吧,
为了避免有伤风化、有辱“祖德”的事情发生,那就自己带着青凤走。但又
出乎青凤叔父的意料,在搬迁之际,他突然发现了留守的青凤竟与耿去病私
会。这时,他并不理会耿去病,而唯有怒斥青凤:“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
鞭挞且从其后!”这一细节,又类似《红玉》所写冯相如父责备狐女红玉:
“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都
以男女自由相爱为损德败行,有玷家风。这里,一句“辱吾门户”与前面听
说《涂山外传》一节,正是遥相呼应。蒲松龄让读者从青凤叔父声色俱厉的
话语中,见出其卫道者的面孔,又见出礼法的严峻、冷酷。作品紧接着写“女
低头急去,叟亦出”,活画出青凤又羞又惧而青凤叔父又羞又恼的情态。青
凤叔父与耿去病的冲突转为与青凤的冲突了。然而,一边是“诃诟万端”,
一边却只是“嘤嘤啜泣”,这场冲突以青凤的随叔迁离而旋告终结。作品对
青凤叔父的这些描写,实际上就是提供青凤的生活环境,揭示其性格形成的
客观依据。

蒲松龄描写青凤以依附其叔父始,以归属耿去病终。在这一变化过程中,
青凤与叔父的矛盾,在其答应耿去病的恳请而“启关”与之相见,表现她确
乎有着爱情的要求;青凤与耿去病的矛盾,在其不肯与耿去病稍涉于乱而跟
随叔父他徙,表现她还是屈从礼教的束缚。对青凤的这一性格,蒲松龄在通
过刻画“闺训严”的叔父以为铺垫之外,同时又通过刻画“狂放不羁”的耿
去病以为对照。

一般情况下,蒲松龄描写人狐相恋,总是书生局促,狐女豁达。《青凤》
则不然。男主人公耿去病是个不守礼法的轻脱少年郎,其出身虽系“大家”,


则实已“凌夷”,作为年轻而颇有才气的没落贵胄就不免无所顾忌而显得玩
世不恭,佻达豪纵。作品也是通过一些细节描绘来表现其狂态的。青凤一家
正“团坐笑语”,他不是叩门请见,而是“突入”;不是入门先致问候,而
是“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青凤叔父责其“入人闺闼”,他反
唇相稽,以为倒是青凤叔父“占”了他家闺闼,“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
毋乃太吝!”青凤叔父知其为房主从子,郑重“易馔”相待,他又阻止,残
肴剩酒也不在乎,而又自许“通家”,要青凤一家都来共席。青凤叔父彬彬
有礼,向他“致敬”说:“久仰山斗!”他并无任何钦慕表示,却是见了“亦
倜傥”的孝儿而“雅相爱悦”。让他说《涂山外传》,他就添枝加叶,说得
动人听闻;见了来“共听”的青凤,发现“人间无其丽”,他就举止浮薄,
忘乎所以,竟至“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岂止目无礼法,
简直目无旁人。非但目无旁人,亦且目无厉鬼。他夜间“读于楼下”,“一
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而视,他一样不在乎,甚至哑然失笑,“染
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使得青凤叔父所化的厉鬼“惭而去”。蒲
松龄所写这一笑鬼细节,可能是从殷芸《小说》所载阮德如见鬼而“心安气
定”,加以嘲笑,致使“鬼赧而去”的故事变化而来。在这里,借笑鬼细节
以刻画耿去病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如颊上三毫,取得了形神兼备的艺术
效果,而且向读者表明耿去病连厉鬼都不怕,还怕什么礼法吗?蒲松龄笔下
的耿去病确乎是一个十足的“狂生”形象。越是着意刻画他的不守礼法的狂
放,就越能陪衬出青凤恪遵礼法的拘谨。这狂放与拘谨,在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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