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第12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答说:“花了不少钱嘛,就得这样!”似乎那钱是她付的。而现在,自从她成了厨房里一个大人物的朋友后,我们本以为这对我们住得舒服一些是个好兆头。然而不是这样,如果外祖母或我脚冷,哪怕是正常时间,弗朗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说,这样会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为这等于逼他们再把锅炉升起来,或者妨碍仆人吃晚饭,他们会不高兴的。最后她还要用上一个固定词组:“事实是……”,虽然她自己说时也不大有把握,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仍很明显,明明白白地是说我们不对。我们也不坚持,生怕她再对我们来上一个固定词组,而且更厉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结果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成了烧热水的人的朋友,我们反倒再也没有热水了。
最后,通过我外祖母,我们也认了一个熟人,虽然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门边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话,事先双方都作出惊讶和犹豫不决的手势,作出后退、怀疑的动作,最后又因礼节和高兴做出抗议的动作,就象莫里哀戏剧的某些场面一样:两个演员相距几步远,但是长时间各自在一边进行独白,忽然,他们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最后又两人一起说起话来,对话之后就来了个合唱,两人拥抱在一起①。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妇人学堂》的开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谨慎,过了一会就想离开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饭时刻,极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们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贪吃,她很少品尝旅馆里的饭菜。我们是在旅馆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原话,认为旅馆的饭菜是“富丽堂皇到叫人饿死”①的)。从此,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里等人家给她上菜时,便到我们身旁坐一会,而且不许我们站起身来,不许我们在任何事上为她忙碌,至多在我们吃完午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刻,常常多待一会与她聊聊。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尽头的想法,我竭力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只看见大海,在那里寻找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各种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鱼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来注视餐桌。这海中魔怪与刀叉相反,与原始时代是同时代之物。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时代,鱼类那无数椎骨和蓝色、粉红色神经的躯体已经由大自然创造出来,而且是按照一种建筑蓝图,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样。
①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儿函。说的是瓦纳主教的华宴。意思是菜肴极为丰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为全是不好消化的东西。
②这是古代的一个民族,荷马在《奥德赛》中曾经提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数次提到。据说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远是黑夜。
一个理发师正在毕恭毕敬地服侍一位军官。一位顾客走进来,理发师见那军官认出了顾客,并与他搭起话来,聊上一会。理发师很高兴,他明白这两位属于同一阶层,去拿肥皂碗时,禁不住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在他这店里,在使用洗头肥皂这粗俗的活计之上,还可加上社会上的、甚至贵族味道的快乐。埃梅也像这个理发师一样,他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发现了我们是老熟人,去给我们端漱口水时,那种微笑和一位很会适时走开的家庭主妇那既自豪又谦虚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样。也可以说那是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动的父亲,他密切地注视着在他的餐桌上结成订婚礼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扰这种幸福。再说,只要听人道出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名,埃梅就会显得兴高采烈。这与弗朗索瓦丝正好相反,谁若是在她面前说“某某伯爵”,她的脸色没有不阴沉下来,话语没有不变得干巴巴而又简短的。但这并不说明她钟爱贵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丝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她能从别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点来。她很为此自豪。埃梅属于令人愉快又充满善良纯朴的一类人,弗朗索瓦丝则不然。给埃梅他们讲一件多少带点尖刻味道、但在报纸上没有的、尚未发表的事情时,他们便感到非常高兴,而且形诸于色。弗朗索瓦丝可不愿露出惊异的神色。奥地利大公鲁道夫①,她从来就没想过有这么个人。若是在她面前说,这位大公并没有象人们认为确有其事那样已经死掉,而是还活着,她也会回答“对”,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样。此外,还应相信,她虽然那样谦恭地称我们为主人,我们也几乎完全驯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庄里境况富裕,地位独立,享有一定威望,这个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这些贵族的干扰。所以,即使是从我们嘴里她听到一个贵族的姓名,她也没有不强忍怒气的。而埃梅则相反,他自孩童时代起便在贵族家中当仆役,甚至可以说他是靠慈善在这些人家长大的。
①鲁道夫(1858—1889)为奥地利国王弗朗索瓦-约瑟夫一世的独生子,1889年,人们在梅耶林的猎宫中找到他与情妇玛丽亚·维茨拉的尸体,不知他们是自杀还是被暗杀。
因此,对弗朗索瓦丝来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贵族就需要向人讨饶。至少在法国,这正是那些大老爷和贵妇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们唯一操心的事。有些仆人,就他们的主人与他人的关系,不断收集些只言片语,从中有时得出错误的推理——就象人对动物的生活得出错误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丝遵循这个倾向,总是觉得人家“亏待”了我们。再说,和她对我们极度偏爱一样,她从别人使我们不快中得到快乐,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这个结论。但是,当她看到,而且决不可能看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和对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顾以后,她便原谅了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谢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她喜欢这位夫人胜过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这是因为我们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没有哪一个能努力做到这样持续不断地热情备加。每次我外祖母发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看一本书,或者说觉得一位女友赠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时过后,一位贴身男仆就会上楼来将书或水果送给我们。待我们此后与她相见、向她表示感谢时,她总是作出要给她赠物找一个特殊用途以作为遁辞的模样,只是说:“那书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报纸到得这么晚,非得有点东西看不可。”或者说:“在海边,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较谨慎的做法。”
“可我觉得你们从来不吃牡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更增加了我那时的厌恶印象,因为牡蛎的活肉叫我讨厌,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这两样使我觉得巴尔贝克海滩黯然失色),“这一带海边,牡蛎非常鲜!啊,我要吩咐我的贴身女佣人,去取我的信时将你们的信也一起取来。怎么,您的女儿每天给您写信?你们能找得出那么多话相互倾诉吗?”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语。可以相信这是出于蔑视。她在给我妈妈的信中反复地写到塞维尼夫人那句话:“刚刚收到一封信,过一会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①我的这种感觉,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结论是:“我寻求属于这少数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我真担心她会将这个结论应用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转换话题,对前一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给我们送来的水果大加赞扬。那水果也确实精美之至,旅馆经理虽因自己的水果盘深受蔑视而妒意大发,依然对我说:“我跟您一样,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来,我更喜欢水果。”我的外祖母对自己的女友说,旅馆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对这些水果就更加喜欢。
“我可不能象塞维尼夫人那么说,”她补充一句道,“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一个坏水果,则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②
①此句见于塞维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儿函。下面两句却不在此函中。
②见塞维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话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到一个坏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了,这里是没有的。”
“啊,对,您看塞维尼夫人的《书信集》。我从头一天就看见您手里拿着她的《书信集》(她忘了,她在门边与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馆里从未见过我的外祖母)。她总是操心她的女儿,您不觉得有点过分?她谈女儿谈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诚意的。她写的东西不够自然。”
外祖母觉得辩论毫无用处。为了避免在无法理解她之所爱的人面前谈论这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泽让夫人回忆录》上边,把那本书遮住。
弗朗索瓦丝戴着一顶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体人员对她敬重备至。她下楼“到信件处去吃饭”,她称这个时刻为“中午十二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如在这时遇到她,便拦住她打听我们的消息。弗朗索瓦丝将侯爵夫人委托的话转达给我们,她模仿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门说道:“她说:‘您一定向他们问好。’”她以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话,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亚于柏拉图歪曲苏格拉底的话①,或者圣约翰歪曲耶稣的话。自然弗朗索瓦丝对这种关切十分感动。外祖母担保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姿色出众。弗朗索瓦丝可不相信,她认为外祖母出于阶级利益在信口开河,富人反正总是护着富人。确实,那出众的姿色,如今已残留无多。除非比弗朗索瓦丝更具艺术家气质,仅要注视她,而且要对每个线条进行研究。
①(前)柏拉图确实在其《对话录》中经常提及苏格拉底。仔细研究以后,确实苏拉底的形象与柏拉图给我们描述的不尽符合。
“我得想着哪一次问问她,是不是我搞错了,她是不是与盖尔芒特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外祖母对我说。这话激起我满腔怒火。这两个姓氏,一个是通过亲身体验那低矮而可耻的门进入我的心中,另一个是通过想象那金色的大门进入我的心中。说这两个姓氏之间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们经常看见卢森堡亲王夫人走过,已经有好几天了。车马华丽,她本人身材高大,红棕头发,美丽非凡,只是鼻子有些过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小厮过来与旅馆经理说话,又回到马车旁,然后送来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种水果于一个篮子之中,正如海湾本身将各个季节都汇集在一处一般),附一张卡片:“卢森堡亲王夫人”,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蓝莹莹的、闪闪发光的、滚圆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圆一样;透明的葡萄挂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这些水果,送给哪一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呢?这不会是送给外祖母的女友的,亲王夫人希望来拜访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给我们送来了新鲜而又金光闪闪的串串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