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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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路上都没说话。他开车把她送到张家楼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灯的光亮里孤单单地走去。她的步子总是那么稚拙可笑;有一点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她连路也走不利索;还能干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小彭想着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争夺多鹤;还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为了多鹤多少次明里暗里诅咒过他。
结果让他遭了张俭的暗算。难道还不是明摆着的暗算吗?偏偏发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时候。
这是一件命案。张俭这个凶手;居然还耽在法网之外;上班领工钱;下班赏鸽子;出门是工人阶级;进门是俩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点多钟睡着了。早晨有人进来送开水;看见彭主任睡在沙发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点钟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着中央、省里、市里、厂里的一大摞文件;心里说:“小石;你兄弟对不住你。”
他把军代表请到自己办公室;关严了门;跟他谈起一个叫石惠财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个叫张俭的吊车工的历史。
张俭在吊车上看见车间的军代表走在前;几个警察走在后;走到了车间主任身边。是车间主任下意识的那个转身让张俭警觉的。他们刚和车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话;车间主任弹簧一样向后上方看去。也就是说;是往吊车的位置看去。
车间主任走到吊车下;向张俭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么;慌忙地向一边退。
已经够了。够他判断什么临头了。他停了吊车;喘了口气;厂房的顶就在他的头顶;下面的人和物都很小。他从来没看到前方的铁轨是怎样绕在一起;又怎样绕出各自的头;分头延伸;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位置看那些铁轨;看厂房顶部;看吊车下的人。车间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阴谋;把他也砸成第二个小石。
张俭下来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非常惧怕。他走在几个公安人员前面;看着一向和蔼的军代表的背影;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能把事情讲清楚;一旦讲清了;事情就都过去了。他马上发现;正因为他对“讲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惧怕。
他们把他带进更衣室;让他把所有东西从自己的储衣柜里取出来;取干净;然后交出锁和钥匙。有两个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见这情形;把帽檐拉低;从他们旁边溜过去。他把柜子里的一双木拖板、一个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换洗衣服拿出来。假如他们不让他回家;直接拘留;这些东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说:关不了多久;我会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出来;讲清楚——从多鹤被买进家门那天开始。我们是一个平常百姓的家庭;父亲是老工人;只想救救一条快要饿死的性命。难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该救;让她去饿死吗?我们附近屯子里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张家一家;很多人把这些快饿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们可以去我们安平镇调查……
张俭把钥匙和锁交给车间主任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惧怕。等他清理完柜子;他的手似乎对他们没用了;一个铁铐上来;把它们铐在了一块儿。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干训宿舍。因为真正的拘留所不够用。干训队在城市的另一头;张俭记得和多鹤热恋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一带。宿舍是简易房;砖墙的缝隙长着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铺着砖。一走上去;地面跟着脚板动。窗子是十足的铁窗;钉着钢板厂裁下的废钢条;一条胳膊也别想伸出去。
第一天张俭坐在自己铺席上熟悉着环境;心里对每一个可能的提问都振振有词。他寡言大半辈子;是懒得争辩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审开始。他被押解着穿过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着窗能看到每个屋都是六七个人合囚。突然他一转念;想到为什么人家有六七个狱友;自己却单独囚着;说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那么就是太重;他们把他当死囚囚着。小石的那条命是非得要他偿了。所有希望刹那间破灭。没了希望;他成了一条大胆的好汉。
几只黄鹂落在树上;你叫一声它叫一声。那些幽会多鹤躺在他怀里;两人听过各种鸟叫。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一块儿听鸟叫的时候了。
审讯室也是临时的;一头的墙面;靠着一个侧翻起来的乒乓球桌。审讯者三十来岁;张俭进来的时候他在读案卷;头也不抬地说:“坐那里。”
指的是他桌子对过的长板凳。
“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审讯者说;“因为我们对你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还在读那一摞案卷。
张俭一声不吭。他的一生虽然过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几桩事;还至于这么用功去读?
审讯者终于抬起脸。这张脸竟有点像小石;比小石大两号而已。你觉得他坐在这样的桌子后面是他自己在找乐子。他没有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样子;反而让张俭刚抓住的自我感觉又失去了。这不会是个业余审讯吧?这年头业余的人物很多:业余厂长、业余车间主任、业余战士、业余演出队;都是些外行们做起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张俭觉得业余是比较可怕的东西;它的自我弥补是把一切做得更过火;因此更业余。
“你出生在哪里?”
“黑龙江省;虎头镇。”
“……就完了?”
张俭的沉默是期待他开导;“就完了’”是什么意思?
“虎头镇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他觉得他更张不开口了。首先他没数过虎头镇的日本人口和中国人口;其次他刚刚两岁父亲就被调到了安平镇。假如审讯者用功读了卷宗;应该知道他离开虎头镇时的岁数。
“你父亲是伪满职工?”
“我父亲……”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张俭决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 “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产党员。地下共产党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共产党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的。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的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的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的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的;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 “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