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4-12-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称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西洋记》问世于1597年是衰世的象征。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解释《西洋记》成书的心理是,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第五讲)。
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宦官”中简略不及千言。奇怪的是,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又被追忆、纪念、颂扬、奉祀。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或三宝塔。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相传郑和当年多次来访,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城中有三宝山、三宝洞、三宝公庙。每年阴历6月30日,当地都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郑和成了华侨的守护神。“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了;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11〕
而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因为唐代已有华人住蕃,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居东南亚者迅速增多。其后,蒙元入主,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答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性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追剿。他们孤立无援,虽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的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而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拓殖结合起来,殖民地有军队、自治政府,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在万人以下。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惟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12〕的盛况。
六
郑和身后六百年的命运,首先是被遗忘,然后是被放逐,放逐到现实之外的传奇、帝国之外的南洋,最后,才是带着荣耀与悔恨,在大势已去之后回归。
1904年,郑和下西洋五百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13〕,提请国人重新记起这位“伟大的航海家”:西方现代化历史的起点上,有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而“我泰东大帝国,与彼并时而兴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郑和在”〔14〕。这是骄傲,然而,还有悲愤:“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发见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15〕
骄傲可以鼓国人志气。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国被列强瓜分,国弱民穷,乃以郑和航海事迹和造船业处于当时世界最先进地位为题材,著为专文,意图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16〕。而悲愤却提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问题:葡萄牙人为什么远航,西方又为什么能够将远航进行到底?多少年以后,当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盗式的航海改变了世界、创造出现代文明时,衰落败亡的中国又想起那已被遗忘的辉煌。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隐藏在郑和叙事之后的真正问题是:世界现代史上为什么华夏文明衰落西方文明强盛?为什么中国没有将天下德化为华夏一家,而让西方将世界殖民化、中国西化?
梁启超首开中西航海与现代化比较研究的视野。他认为,在西方地理大发现这个光辉的起点照耀下,郑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它可以同时让中国人感到骄傲与悔恨。骄傲曾经有过的辉煌,悔恨这种辉煌昙花一现,似乎永不再来。实际上,如果没有世界现代化的历史大叙事,不论是郑和远航还是葡萄牙扩张,意义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五百年间扩张成一种强势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头,便能找到地理大发现这个起点。中国从天朝上国一路堕落,在失败与屈辱中开始现代化历程,文化上的反思与自省,总是在对比西方为什么成功、中国为什么失败这个前提下进行。
公元十五世纪,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那时候,欧亚大陆两端,一个庞大的陆上帝国正在收缩,一个边远的小王国正扩张成海上帝国,即世纪前半叶,大明帝国的远航停止,世纪后半叶,伊比利亚航海发现新大陆与印度航路。而郑和远航的开始,使整个东方航海事业瞬间达到了高峰。但如此壮丽辉煌的航海事业,为什么那么短暂脆弱?
结果,大明帝国船队的帆影在那个沉醉的夏季最后消失在海面上,世界南方海域与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一度的辉煌很容易变成虚荣,壮丽也显得空洞。华夏文明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帝国理想,是否借助这一系列盛大的远航创造出世界新秩序?葡萄牙的海外扩张开始了,他们在世界权力真空的南方海域,开创了一种“炮舰秩序”。这种“炮舰秩序”,创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国、西班牙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最后是美利坚帝国;六百年后,巡航在郑和船队去后的海域上的,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谁称霸海洋,谁称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将失去家乡!
郑和下西洋,首先从历史变成传奇,然后从传奇回归历史,最后却成了现代中国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即爱国主义的生动素材。即使是二十世纪的郑和研究,在校注文献、考证文物,确定郑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迹、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郑和身世与随员等方面,都离不开国家意识形态语境。这一语境在建国后一度构筑的主题,成为弘扬中国与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传统友谊的一部分。然后是每一个时代的主题,都从郑和叙事中发现象征意义,从改革开放、追求现代化,到冷战后的世界和平。
七
2002年3月15日,英国业余历史学者、退休的皇家海军军官加文·孟席斯,发布了自己的新发现:郑和比哥伦布早七十二年发现新大陆!传统史料证明,郑和下西洋到过东南亚、阿拉伯地区和东非海岸,最远可能还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但孟席斯认为,郑和的第六次远航,远到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澳大利亚,在麦哲伦前一百年环航地球。这一研究表明,中国人不仅在西方人之前发现美洲、环航地球,而且启发了西方人的地理大发现。其后,意大利旅行家尼古拉·康悌从印度或阿拉伯地区,将郑和的海图带回欧洲,于是1428年葡萄牙人的地图已经准确地标明了好望角、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亚和其他很多岛屿的位置。葡萄牙人航海不是瞎碰,而是按照郑和船队提供的航海资料寻找海图上的海域海岸与岛屿。据说孟席斯还有其他方面的证据,比如,在加勒比海发现九艘中国古代船只的残骸。
2002年10月,孟席斯带着他的新著《1421:中国人发现世界》到中国,在南京、云南和北京巡回讲演。他的发现,在西方如果只是一种有趣的海外奇谈、有畅销书的卖点的话,那么在中国,意义就远不一般。因为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够提供更大的想象与诠释空间,让中国人摆脱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压力,重温古老深远的帝国梦。这或许是郑和远航六百年预演的一次最盛大的想象祭奠。尽管孟席斯的大胆假设,有人为之振奋为之鼓舞,无人为之求证为之落实,但或许关于郑和,国人的文化期待,本来就是神话,而不是历史。
然而,不容细想深思、追问下去,还是令人遗憾多多。即使是这么石破天惊的发现,也无法驱赶西方中心主义话语的阴霾。因为,如果中国人早在西方人之前就发现美洲、环航地球,那么后来他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中国人发现美洲,美洲却成为西方人的天下,为什么中国人率先环航地球,如今的全球化文明,确乎一种西化文明?西方现代性观念中早就有这样的说法,即中国文明先进,但却停滞了,西方不断进步,从历史到未来、从西方到世界,后来居上。因此,孟席斯的惊人发现,最终还没有超出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反倒是换一个角度参与了该话语的生产。中国的帝国梦幻,在郑和神话中,最终也是一种影戏,不能持久、不容深究。
实际上,真正的提问是,中国为什么不像西方那样扩张、为什么不是西方?
首先,不能从郑和与哥伦布、达·伽马的比较说历史。本来两种远航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知道了近代东西方竞逐富强的结局,再回去翻说历史,似乎人类历史的发展完全是欧洲模式的普世工程,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都无从选择。郑和远航似乎证明了世界历史的另一种选择,即比较至少应该有双向标准吧?这样才能公平客观!“协和万邦”的朝贡—赍赐体系,难道就不能创造一种国际经济政治秩序,像郑和时代环印度洋地区的文明秩序?历史总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总有比成败更高的正义,世界大同或永久和平。
其次,不能以资本主义扩张的成败论历史。世界的现代化运动使西方成为霸权中心,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太平,人类并没有因此幸福。人类历史上大规模的奴役,发生在西方现代历史上,如洲际贩奴;大规模的屠杀也发生在西方现代历史上,如纳粹的种族灭绝。事实是,西方扩张的历史,从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时代开始,就是掠夺、杀戮的血腥历史,而郑和时代的明帝国,强大却不称霸,内安诸夏,外抚四夷,宣昭颁赏,播仁爱于友邦,厚往薄来,致远人之归服,忍辱负重,化干戈为玉帛,万不得已诉诸武力,生擒暴虐无道的锡兰山国王、平息苏门答腊内乱,也做得仁至义尽。可以说,和顺万邦、共享太平,那才是千秋功业,可以永垂青史。
八
郑和下西洋,1405年到2005年,已经整整六百年了。世界历史上最不可思议、中国历史上最难以忘怀的伟大远航,早已从一段历史本事,变成持续不断的现代叙事,变成文化隐喻或象征,意义深远而宏大。然而,在那深远而飘渺、宏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