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梁凤仪]-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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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简仁杰干笑几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红粉飞飞都欠奉。明显地是老
皮老骨了。
“江小姐,开我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
小简摊摊手,耸耸肩,一派赖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劲,把他的话逼出来:
“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抵港,洋鬼子开门见山,问我要人!”
“要什么人?”
“这人是你,因为你名不虚传。爸爸生前跟他无所不谈,既是同性深交,也
是行业里头的自己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小简何德何能呢?”
“就是这话了,能坐在利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位置上,经年不倒台,没两三道
功夫怎么成?”
小简青靓白净的脸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红。
我没有放过他。继续说:
“我不开你玩笑。商场中每个人的路数都有其独特的建设性,所谓各有所长,
谁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来了这位父亲的故旧,找谁去陪他乐几天了?难道
要我去不成?”
“当然不成,江小姐是什么身分了?”
真好,渔人下了佴,鱼儿快要上钩了。
这简仁杰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可以东山再起。大致父亲自欢场中找到了个真
正红颜知己以后的这几年,小简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
脚的今天,一时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嘱咐我,要找回当年父亲跟他谈起过的那位花魁可人
儿。”
“哈哈!”简仁杰大笑:“怎么搞得?当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鸡皮鹤发了吧!”
“欢场中人,不是极年青就已操此业?怎会跟爸爸一般年纪!”
“江小姐,现今三十岁的人儿当妈妈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顾从前,总之,
他一抵埠,我担保陪着他,挑个称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
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
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
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
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
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
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
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
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于开了几十年,
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
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
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
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
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
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梁凤仪'
那是间在荷里活道上,一栋唐楼二楼的理发店。装饰极之平庸,且有点古老,
然,经常客满。
我嘱秘书摇电话去预约时间做头发,对方的答覆竟是:
“我们不设预约留时间的服各,几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
我只好亲自出马,摸上去坐在理发店的门口会客柜位内,直候了半小时。
有位自称四号的中年上海师傅招呼我:“小姐贵姓?”
“江。”
“第一次光顾?你的发型很时髦,为什么要转发行呢?”
真怪,这种古老店的师傅总有一种自以为超然的地位,不屑与人争烽。阁下
认为别处理发精美,他便不强留生意。
此念一生,顿时肃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镜子时,微微震惊。
怎么我竟极力眨着红了的双眼呢?
幸好那四号并不察觉。
我答道:
“一位朋友说你们这儿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顺道途经这儿,便想上来
光顾了。”
“哦!”
一般理发师的毛病,是慌忙扯着顾客瞎七搭八没完没了,固然侦查对方年龄
家势身分职业,甚而祖代有否出过英雄豪杰,也在他们兴趣之内。
恨死了贴了钱,还要向对方提供消愁解闷的服务。
这上海理发店竟没有这个通病,难得:
倒是我忙于找话题跟他聊天,但望他能无意之间提起湛晓兰然,没有。
直至他把我的头发吹好了,才问我一句:“满意吗?”
我点头:“谢谢你,我真要先谢介绍我来的那位这儿原来价廉物美,难怪她
光顾了几十年。”
“谁介绍你呢?”
终于等到他开口了。“湛晓兰小姐的朋友。
“你认识湛小姐?”
“我不认识。认识她的朋友都说她一头秀发,给你们打理得不知多时髦好看。”
“怎么算时髦呢,直挺挺的一头浓发,直垂腰际,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
本没有发型可言。”
真糟糕,差点露了马脚。
“湛小姐仍常来吗?”
“她在香港时,一定每星期来三次。”
“她现今不在港?”
“听她上星期说,这两个礼拜要到内地去办货。”
“办货?”
“你没有去过她的古董店吗?就在我们这儿街口那间叫晓庐的!”
我慌忙扔下丰富的小账,直奔到晓庐去。
晓庐其实跟这条街上的任何一间古董店没有大分别,都是在卖中国大陆的货
包,只晓庐的摆设比较特别,没有像杂架摊般,将林林种种的货色都堆到客人跟
前。
这儿,一间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摆着二十来件古董家私与饰物。一把价值不
菲的清朝玉如意,闲散地放在一只漆盒之上,由着客人随便把玩。可见店主人性
格的不在乎、不经心、潇洒俊逸!
有理由相信,这鼋姓肯嫉呐樱嵊凶矢袷俏乙罢业娜耍?
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
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
非是找话题而巳。
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
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
溢一片祥和高贵。
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
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
“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
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
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
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
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
“可否告诉我售价?”
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
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
“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
“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
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
归原主之感。”
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
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
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
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
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
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
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
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
理上的自卑与遗憾。
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
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
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
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
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
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
都稍为平伏下来。
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
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
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
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
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
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