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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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自己,该为牛锛做些什么。
马嵘后来给团部的人送过许多烟酒,但最终也没有得到单独同牛锛会见和告别的许可。有人悄悄告诉他,上头一直在怀疑他是牛锛的同伙,只是牛锛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是那天中午他把肚子疼得直不起的腰的马嵘,送回了连队以后自己一个人干的。上头另一种意见,也认为不要再继续扩大事态,对马嵘的追究暂时作罢。你还想看望牛锛?一边儿去吧!
马嵘却不肯善罢甘休。他甚至很自信地对自己断言,一旦牛锛能够重新回到13连,暂时失踪的杨泱,必定会显形复出,如期而返。
那年初冬,13连的鸡不鸣狗不吠、猪不打盹马不蹶蹄。13连的人惶惶然凄凄然忿忿然;营房夜夜烛光恍惚,通宵达旦。任由豆荚苞米冻在地头、小麦烂在场院,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压住,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坟山……
根本无需马嵘费心张罗,13连全体,已经自动发起了一场为牛锛鸣冤请愿的“群众运动”。尽管在私下里,许多人都说牛锛那家伙实在下手太狠了,但那份申诉书,仍然写得哀婉动人却又义正辞严。众口一词,都说牛锛同傅正连并无个人恩怨、牛锛为了声张正义、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又说傅正连长期迫害知青、逍遥法外,是可忍孰不可忍,早就该杀,杀一儆百。还说傅正连仗势欺人,上头有人偏袒他包庇他,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申诉书被马嵘送到团部,在政治部武装部知青办转了几个来回,无人接收。那个冬天里,马嵘到过许多城市。他像一个乞丐似地在铁路沿线游荡。明明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作法院,但即便走遍天下,那时的中国惟独没有法院。又过了些日子,曾听说上头好像有人过问了此事,事情眼看就闹大发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了了之。
马嵘精疲力尽地回到13连。他在茫茫雪原中绝望地想起,也许牛锛在关键的地方犯了一个错误。牛锛不该把傅正连亲笔签名的那份“罪状”,在那天中午的草甸子里,随随便便地扔给了工作组长。
13连的人得知牛锛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消息,是在一场大雪过后。
13连的人都没能听见那声枪响。马嵘也没有。
牛锛作为杀人犯的代价,如他生前所愿──傅正连终于没有成为烈士。
大雪覆盖了通往公路的小道。一切都已草草收场。
风吹起雪原上干爽的雪沫,天地一片混沌。太阳出来了,像一张惨白的脸,隐没在深紫色的雪雾里。
很久以后,13连的人还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深埋于地下的牛锛,只不过是一次暂时的失踪。他的灵魂已离开了这个地方。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在他们当年一起出发的那个城市里,再度与他们重逢。
所以后来他们渐渐一个一个地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以便不会错过同牛锛邂逅的机会。
没有人再提起杨泱。
只有马嵘明白,牛锛死了,杨泱是再不会回来了。
杨泱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人。
一个不错的结尾
但如果杨泱的失踪,是一种真正具备法律意义的失踪,那么,马嵘将永远无法完成牛锛在最后的时刻交给他的使命了。如果杨泱继续地失踪下去,那么,事情是否已完全违反了牛锛让傅正连失踪的初衷和动机了呢?还有,如果马嵘活着是为了等待一个永远不再出现的人,那么,马嵘的存在,实际上同一个失踪的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马嵘不想搞清这些。后来的日子匆匆忙忙,再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为这些伤脑筋。说实在的,他的生活中,还有许多比这更急迫更能产生效益的事,得真格用心思用计谋用手腕用钞票,去一个个解决。
马嵘租了一辆“拉达”,到达曾经属于13连地界的那片草场,已近黄昏时分。
他的脚一踏上松软的草甸,火车上的那种陌生感便荡然无存。昔日的营房依然远远地趴在原地,裸露着赭红色的瓦顶,静静地悄无人声。几缕浅淡的炊烟从红砖砌成的炉筒中升起,在灰色的天空里写出修长的一字形;小风掠过,那一字忽而改成个二字,又渐渐弥漫开去,散成个三字形,再散,便没了形状。一切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与20年前惊人地相似。只是,旧日的营房那儿,不会再有他认识的人了。
马嵘往草地中央走去。他用手扒拉开枯草上的积雪,在地上坐下来。
“就是这儿了。”他说,“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他点着了一根烟,然后用这根烟头上的火,又点着了另一根烟。他就那么两只手各执一根烟,轮流地吸着。
“我来看你来了。”他说,“啥也没带,就带我自己。”
“没别的,就和我一块儿吸一根烟吧!他又说。还是烟解闷。”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想让那两支烟燃得慢些。
烟灰从手指的夹缝里落下,落在干草的根上,像是被弄脏了的雪。他坐了一会,觉得屁股发凉,便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雪末。
他那么站着,又咕噜了一句:不说悔了,不是悔的事,悔也没用。过了这么些年,再想想那事,你说值么?
一阵风吹过,他感觉有点冷,想起自己的围巾手套,忘在了车里。
喉咙里憋了一口痰,他重重咳一声,吐了。还是堵得慌。忽而就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塞着许多话,是今天站在牛锛面前,才觉得非说不可的话。
“值么?我看不值。不怕你生气,如今想,那真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正义,搭上一条命。你要是活着多好,咱俩一块做生意,你下手狠,准保是把好手,一赚一个准。房子汽车早都置下了,夜夜卡拉OK娱乐城。想上哪上哪。世界上有的是快活地儿,要是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手呢?”
马嵘抽完了烟,从衣袋里摸出一瓶酒,用牙咬开瓶塞,将酒小心地洒了。雪地滋滋地响,塌下去一条缝,像是很不快乐地答应着。
荒原被纯净的白雪密密环绕着,如一座巨大的灵堂。几只乌鸦飞过,高处有了黑色,显得庄严肃穆。
马嵘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地方不错。他想牛锛还是会找地方的。
这地方大是大了点,弄不清牛锛究竟是在哪块草皮底下。
但也许正因如此,牛锛似乎无处不在。
马嵘的脊背忽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愣愣地想,假如牛锛当年没死,假如牛锛活到现在,同他一起搭档做买卖,老板恐怕就轮不到自己来做了。牛锛将永远是老大,他充其量是给牛锛打工的,就牛锛那样的人,如有一天想要整治他马嵘一家伙,还不是白玩儿么?
再说,生意场上,亲兄弟也明算账呐,说翻脸就翻脸。自己若要想做手脚,牛锛抬手就把他灭了。何况现在的人,有枪不难。
如此看来,也许牛锛还是留在这个地方,更妥帖更恰当些。
马嵘心底浮上一阵庆幸,还有一丝坦然。他下意识地用皮鞋踩了踩松软的雪地,他记得当初牛锛埋得很深。无坟无墓、无字无碑;当然,牛锛是甭想再回来了。这里曾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晚霞慢慢往西边的天际滑落下去,如一匹殷红橘黄相间的织锦,被远处的地平线一寸一寸地剪断,飘入冉冉升起的黑暗中。
马嵘的眼前掠过杨泱留在炕上的那条被面,那条印着粉红色牵牛花的被面。
失踪其实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尾。他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对杨泱真诚的感激之情。如果杨泱不是这样永远地失踪下去,如果他真的娶了杨泱,而杨泱心里又始终想着牛锛,他马嵘还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过么?真娶了杨泱,身边那些女人们还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么?闹不好打了离婚,他的财产还得分给杨泱一半呐……
假如假如……马嵘倒抽一口冷气。
幸亏幸亏……幸亏他没同牛锛一起死掉。
马嵘抬手看了看表,急匆匆往公路上的轿车走去。他不想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他得坐夜班火车赶到那个边境小城去签合同,这批皮货生意弄好了能赚一大笔钱,乘着车上这会功夫,还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砍价。
他边走边点着了一根烟。20年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已和牛锛两清。那个叫作马嵘的人,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
天暗下来。雪地黑呼呼一片,而天空洁白如银。
一贫如洗的薛二
那天晚上,寒风在旷野上呼号,发出警报似的尖叫。从下午开始,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溜进门缝的冷风,把宿舍的棉门帘子拍得忽扇忽扇响。陆德和一帮知青,在基干民兵排的宿舍里打扑克。这种能冻掉下巴的天气,幸亏火炕热得烫人,就像坐在被太阳晒烫的沙堆上;屋子里暖哄哄的,一只25瓦灯泡昏暗的亮光,把一个个晃动着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
陆德已经输了两盘,今夜他的手臭。赢了的人,正在兴头上,摸出半瓶老白干来,倒在一只搪瓷杯里,大家一人一口轮着喝。有人还翻出了半碗炒黄豆来就酒。轮到陆德了,陆德把杯子接过去,只是凑在鼻尖下闻了闻,转手就递给了下一个人。
嗳嗳你小陆子不够意思啊。“下一个人”嚷起来。你就喝一口能咋的!
陆德虎着脸,不吭声,啪地甩出一对儿尖子。
见陆德不说话,别人也就不吭气了。连队的人都知道陆德不爱说话,一般情况下,他若是开口说话,也就只用两个字儿——“躲开!”别看只有两个字,通常是很管用的。你若是不躲开,陆德自己就躲开了,结果是一样无趣。
陆德到北大荒农场下乡3年,至今滴酒不沾。据他自己说,他是天生遗传性晕酒,喝一口就会昏昏欲睡。开始时没人相信他的话,一次元旦聚餐,有几个男生硬是捉住陆德的胳膊和腿,按住他的脖子,撬开他的嘴巴,把60度的“北大荒”酒给他灌了几口下去,当时陆德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地倒在了地,抬到炕上,一口气睡了两天三夜才醒过来。吓得从此再没人敢逼陆德喝酒。
陆德又甩出三个老K,眼皮都不抬。这一局,眼看陆德要赢。
宿舍的木门突然被敲得咣咣响,有个声音在外头喊:紧急集合!快点儿快点儿,出大事儿啦!那嗓音撕裂成两半,像是劈开的柈子。没等大伙放下手里的扑克牌,油腻腻的棉门帘子被掀开,冲进一个人来,帽沿上的雪花直往下扑腾。
都愣着干啥?快快快拿枪,带上枪跟我走!来人是连队的保卫干事。
出啥事儿了?知青们挪到炕沿上,开始慢吞吞地找鞋穿鞋系鞋带,七嘴八舌地问:又哪儿着火了?是苏修打进来了?肯定是信号弹吧?这回是红的还是绿的?
保卫干事拍着腰上的手枪大吼一声:是杀人了!有人被杀了!
屋子里霎时静寂。陆德觉得自己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一片混乱,背上了枪又发现没上子弹,等到集合完毕,陆德总算听明白——是连队的老职工薛二,在自个儿家里被人杀了。保卫干事巡夜,恰好从他家门前经过,发现灯亮着门开着,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儿,奔着大路去了。低头辨认,那脚印上沾着些红,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是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