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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国平自选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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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斯塔科维奇拒绝在他描写死亡的《第十四交响乐》的终曲中美化死亡,给人廉价的安慰。 死是真正的终结,是一切价值的毁灭。死的权力无比,我们接受它并非因为它合理,而是因 为非接受它不可。    
    这是多么徒劳:到头来你还是不愿意,还是得接受!    
    但我必须作这徒劳的思考。我无法只去注意金钱、地位、名声之类的小事,而对终将使自己 丧失一切的死毫不关心。人生只是瞬间,死亡才是永恒,不把死透彻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 实,    
    一个人只要认真思考过死亡,不管是否获得使自己满意的结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边界勘 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会形成一种豁达的胸怀,在沉浮人世的同时 也能跳出来加以审视。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会把成功和失败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 切幸福和苦难的相对性质,因而快乐时不会忘形,痛苦时也不致失态。    
    奥勒留主张〃像一个有死者那样去看待事物〃,〃把每一天都作为最后一天度过〃。例如, 你渴望名声,就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的名字的今人后人都是要死的,便会明白名声不过是浮 云。你被人激怒了。就想一想你和那激怒你的人都很快将不复存在,于是会平静下来。你感 到烦恼或悲伤,就想一想曾因同样事情痛苦的人们哪里去了,便会觉得为这些事痛苦是不值 得的。他的用意仅在始终保持恬静的心境,我认为未免消极。人生还是要积极进取的,不过 同时不妨替自己保留着这样一种有死者的眼光,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甘于退让和获得平静。    
    思考死亡的另一个收获是使我们随时做好准备,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惊慌或委屈。尽管我 始终不承认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赞同许多先哲的这个看法:既然死迟早要来,早来迟来就 不是很重要的了。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能够做到的仅是这个意义上的不怕死。    
    古希腊最早的哲人之一比阿斯认为,我们应当随时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寿,也不虑早 折。卢克莱修说:〃尽管你活满多少世代的时间,永恒的死仍在等候着你;而那与昨天的阳 光偕逝的人,比起许多月许多年以前就死去的,他死而不复存在的时间不会是更短。〃奥勒 留说:〃最长寿者将被带往与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许多年后 死而非明天死看成什么大事。〃我觉得这些话都说得很在理。面对永恒的死,一切有限的寿 命均等值。在我们心目中,一个古人,一个几百年前的人,他活了多久,缘何而死,会有什 么重要性么?漫长岁月的间隔使我们很容易扬弃种种偶然因素,而一目了然地看到他死去的 必然性:怎么着他也活不到今天,终归是死了!那么,我们何不置身遥远的未来,也这样来 看待自己的死呢?这至少可以使我们比较坦然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我对生命是贪婪 的,活得再长久也不能死而无憾。但是既然终有一死,为寿命长短忧虑便是不必要的,能长 寿当然好,如果不能呢,也没什么,反正是一回事!萧伯纳高龄时自拟墓志铭云:〃我早就 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的。〃我想,我们这些尚无把握享高龄的人应能 以同样达观的口吻说:既然我知道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我就不太在乎我能活多久了。一 个人若能看穿寿命的无谓,他也就尽其所能地获得了对死亡的自由。他也许仍畏惧形而上意 义上的死,即寂灭和虚无,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灾祸造成的他的具体的死, 他已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恐惧之感。    
    死是个体的绝对毁灭,倘非自欺欺人,从中决不可能发掘出正面的价值来。但是,思考死对 于生却是有价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脱的态度对待人生一切遭际,其中包括作为生活事件的现 实中的死。如此看来,对死的思考尽管徒劳,却并非没有意义。    
    19925    
    


第二篇 散文(1991~1992)第47节:智者的最后弱点

    身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关心名声的。鄙视名声,在未出名者固然难免酸葡萄之讥 ,在已出名者也未尝没有得了便宜卖乖之嫌。他也许是用俯视名声的姿态,表示自己站得比 名声更高,真让他放弃,重归默默无闻,他就不肯了。名声代表作品在读者中的命运,一个 人既然要发表作品,对之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诚然,也有这样的情况:天才被埋没,未得到应有的名声,或者被误解,在名满天下的    
    名声的真伪,界限似不好划。名实相符为真,然而对所谓〃实〃首先有一个评价的问题,一 评价又和〃名〃纠缠不清。不过,世上有的名声实在虚假得赤裸裸,一眼可以看穿。    
    例如,搞新闻出版的若干朋友联合行动,一夜之间推出某人的作品系列,连篇累牍发表消息 、访问记之类,制造轰动效应,名曰〃造势〃。可惜的是,倘若主角底气不足,则反成笑柄 ,更证明了广告造就不出文豪。    
    又有一种人,求名心切,但只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他从事学术的方式是结交学 术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煊赫的名字。帕斯卡尔曾经将这种人一军道:〃请把你打动了这些 名流的成就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会推崇你了。〃我的想法要简单一些:就算这些名流并非 徒有其名,他们的学问难道和伤寒一样也会传染吗?    
    还有更加等而下之的,沽名钓誉,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叔本华把尊严和名声加以 区分:尊严关涉人的普遍品质,乃是一个人对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声关涉一个人的特 殊品质,乃是他人对于一个人的成就的肯定。人格卑下,用尊严换取名声,名声再大,也只 是臭名远扬罢了。    
    由于名声有赖于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舆论、时尚、机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来贤哲多 主张不要太看重名声,而应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孔子说:〃人不知,而不 愠,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就是这个意思。亚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都 认为,爱名声之心在青少年身上值得提倡,尚可激励他们上进,对于成年人就不适合了。一 个成熟的作家理应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质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带来的声誉为其创 作的真正报酬。热衷于名声,哪怕自以为追求的是真实的名声,也仍然是一种虚荣,结果必 然受名声支配,进而受舆论支配,败坏自己的个性和风格。    
    名声还有一个坏处,就是带来吵闹和麻烦。风景一成名胜,便游人纷至,人出名也如此。〃 树大招风〃,名人是难得安宁的。笛卡儿说他痛恨名声,因为名声夺走了他最珍爱的精神的 宁静。我们常常听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债如山,也常常读到他们还债的文字贫乏无味如白 开水。犹如一口已被汲干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断地供应名牌泉水,商标下能有多少真货呢?    
    名声如同财产,只是身外之物。由于舆论和时尚多变,它比财产更不可靠。但丁说:〃世间 的名,只是一阵风。〃莎士比亚把名声譬作水面上的涟漪,无论它如何扩大,最后都会消失 得无影无踪。马可·奥勒留以看破红尘的口吻劝导我们:〃也许对于所谓名声的愿望要折磨 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却,看一看过去和未来的无限时间的混沌;看一 看赞扬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装作给出赞扬的人们的判断之多变和贫乏,以及赞扬所被限定的 范围的狭隘,如此使你终于安静吧。〃据普鲁塔克记载,西塞罗是一个热衷于名声的人,但 是连他也感觉到了名声的虚幻。他在外省从政期间,政绩卓著,自以为一定誉满罗马。回到 罗马,遇见一位政界朋友,便兴冲冲打听人们的反响,那朋友却问他:〃这一阵子你呆在哪 里?〃    
    在有的哲学家看来,关心身后名声更加可笑。马可·奥勒留说,其可笑程度正和关心自己出 生之前的名声一样,因为两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从未见过且永远不可能见到的人的赞扬。帕 斯卡尔也说:〃我们是如此狂妄,以至于想要为全世界所知,甚至为我们不复存在以后的来 者所知;我们又是如此虚荣,以至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敬就会使我们欢喜和满意了。 〃    
    中国文人历来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还是杜甫想得开:〃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也认为身后名声是不值得企望的。一个作家决心要写出传世 之作,无非是表明他在艺术上有很认真的追求。奥古斯丁说,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赐予的 荣誉〃。对作家来说,他的艺术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谓传世之作就是他的艺术良知所认可的 作品。我一定要写出我最好的作品,至于事实上我的作品能否留传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 ,更不是我所应该操心的了。因为当我不复存在之时,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关,包括 我的名声这么一件区区小事。    
    话说回来,对于身前的名声,一个作家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袁宏道说,凡从事诗文者, 即是〃名根未尽〃,他自叹〃毕竟诸缘皆易断,而此独难除〃。其实他应该宽容自己这一点 儿名根。如果说名声是虚幻的,那么,按照同样的悲观逻辑,人生也是虚幻的,我们不是仍 要好好活下去?名声是一阵风,而我们在辛苦创作之后是有权享受一阵好风的。最了解我们 的五六个朋友尊敬我们,我们不该愉快吗?再扩大一些,我们自己喜欢的一部作品获得了五 六十或五六万个读者的赞扬,我们不该高兴吗?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重视自己敬佩和喜欢 的人对我们的评价,期望从有见识的人那里得到赞赏,以肯定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 当的。雪莱也反对把爱名声看作自私,他说,在多数情况下,〃对名声的爱好无非是希望别 人的感情能够肯定、证明我们自己的感情,或者与我们自己的感情发生共鸣。〃他引用弥尔 顿的一句诗,称这种爱好为〃高贵心灵的最后的弱点〃。弥尔顿的这句诗又脱胎于塔西佗《 历史》中的一句话:〃即使在智者那里,对名声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后才能摆脱的弱点。〃我 很满意有这么多智者来为智者的最后弱点辩护。只要我们看重的是人们的〃心的点头〃(康 德语),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这是虚荣心,有这么一点虚荣心又何妨?    
    19925    
    


第二篇 散文(1991~1992)第48节:女人和哲学

    〃女人搞哲学,对于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    
    这是我的一则随感中的话,发表以后,招来好些抗议。有人责备我受了蔑视女人的叔本华、 尼采的影响,这未免冤枉。这则随感写在我读叔本华、尼采之前,发明权当属我。况且我的 出发点绝非蔑视女人,我在这则随感中接着写的那句确是真心话:〃老天知道,我这样说, 是因为我多么爱女人,也多么爱哲学!〃    
    我从来不认为女人与智慧无缘。据我所见,有的女人的智慧足以使多数男人黯然失色。从总 体上看,女性的智慧也决不在男性之下,只是特点不同罢了。连叔本华也不能不承认,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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