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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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老与少抛弃生命的情景都一样。没有谁离开它不正如他刚走进去。〃〃你由死入生 的过程无畏也无忧,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
事实上,在读到上述言论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样的理由劝说过自己。扪心自问,在我出生 之前的悠悠岁月中,世上一直没有我,我对此确实不感到丝毫遗憾。那么,我死后世上不再 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样吗?
真的完全一样吗?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不,简直是大不一样!我未出生时,世界的确与我无关 。可是,对于我来说,我的出生是一个决定性的事件,由于它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和我息息相 关的属于我的世界。即使是那个存在于我出生前无穷岁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为我的 对象,从而接纳到我的世界中来。我可以阅读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历史上的一切事件。尽 管它们产生时尚没有我,但由于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阅读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 。而在我死后,无论世上还会(一定会的!)诞生什么伟大的著作,发生什么伟大的事件,都 真正与我无关,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说,尽管曹雪芹活着时,世上压根儿没有我,但今天我却能享受到读《红楼梦》的极大 快乐,真切感觉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时代,即使我 是金圣叹,这部作品和我也不会有丝毫关系了。
有时我不禁想,也许,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历史、更广大的 世界属于我了。但是,晚到何时为好呢?难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为最后的证人得以回顾 人类的全部兴衰,我就会满意?无论何时出生,一死便前功尽弃,留在身后的同样是那个与 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的世界。
自我意识强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产物,因此他无论如何不能设想,他的自我 有一天会毁灭,而作为自我的产物的世界却将永远存在。不错,世界曾经没有他也永远存在 过,但那是一个为他的产生做着准备的世界。生前的无限时间中没有他,却在走向他,终于 有了他。死后的无限时间中没有他,则是在背离他,永远不会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 拒绝后者,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第二篇 散文(1991~1992)第45节: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4)
七
迄今为止的劝说似乎都无效,我仍然不承认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让我变换一下思路,看看永 生是否值得向往。
事实上,最早沉思死亡问题的哲学家并未漏过这条思路。卢克莱修说:〃我们永远生存和活 动在同样事物中间,即使我们再活下去,也不能铸造出新的快乐。〃奥勒留说:〃所有来自 永恒的事物作为形式是循环往复的,一个人是在一百年还是两千年或无限的时间里看到同样 的事物,这对他是一回事。〃总之,太阳下没有新东西,永生是不值得向往的。
我们的确很容易想像出永生的单调,因为即使在现在这短促的人生中,我们也还不得不熬过 许多无聊的时光。然而,无聊不能归因于重复。正如健康的胃不会厌倦进食,健康的肺不会 厌倦呼吸,健康的肉体不会厌倦做爱一样,健全的生命本能不会厌倦日复一日重复的生命活 动。活跃的心灵则会在同样的事物上发现不同的意义,为自己创造出巧妙的细微差别。遗忘 的本能也常常助我们一臂之力,使我们经过适当的间隔重新产生新鲜感。即使假定世界是一 个由有限事物组成的系统,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组成的围棋,我们仍然可能像一个入迷的棋 手一样把这副棋永远下下去。仔细分析起来,由死造成的意义失落才是无聊的至深根源,正 是因为死使一切成为徒劳,所以才会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一个明显的证据是,由于永生 信念的破灭,无聊才成了一种典型的现代病。
可是,对此也可提出一个反驳:〃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 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总之,没有死,就没有了生的意义。〃这正是我自己在数年前 写下的一段话。波伏瓦在一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不死的人物,他因为不死而丧失了真正去爱 的能力。的确,人生中一切欢乐和美好的东西因为短暂更显得珍贵,一切痛苦和严肃的感情 因为牺牲才更见出真诚。如此看来,最终剥夺了生的意义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以意义 。无论寂灭还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谬。不过,有时我很怀疑这种悖论的提出乃是永生信 念业已破灭的现代人的自我安慰。对于希腊人来说,这种悖论并不存在,荷马传说中的奥林 匹斯众神丝毫没有因为不死而丧失了恋爱和冒险的好兴致。
好吧,让我们退一步,承认永生是荒谬的,因而是不值得向往的,但这仍然不能证明死的合 理。我们最多只能退到这一步:承认永生和寂灭皆荒谬,前者不合生活现实的逻辑,后者不 合生命本能的逻辑。
八
何必再绕弯子呢?无论举出多少理由都不可能说服你,干脆说出来吧,你无非是不肯舍弃你 那可怜的自我。
我承认。这是我的独一无二的自我。
可是,这个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过是一个偶然,一个表象,一个幻像,本身毫无价值。
我听见哲学家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下可是击中了要害。尽管我厌恶这种贬抑个体的立场,我 仍愿试着在这条思路上寻求一个解决,
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纯粹偶然的产物,大自然产生你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如果你的父母没 有结合(这是偶然的),或者结合了,未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做爱(这也是偶然的),或者做爱了 ,你父亲释放的成亿个精子中不是那个特定的精子使你母亲受孕(这更是偶然的),就不会有 你。如果你父母各自的父母不是如此这般,就不会有你的父母,也就不会有你。这样一直可 以推到你最早的老祖宗,在不计其数的偶然中,只要其中之一改变,你就压根儿不会诞生。 难道你能为你未曾诞生而遗憾吗?这岂不就像为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等在某月某 日未曾做爱而遗憾一样可笑吗?那么,你就权作你未曾诞生好了,这样便不会把死当一回事 了。无论如何,一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存在,一件侥幸到非分地步的礼物,失去了是不该 感到委屈的。滚滚长河中某一个偶然泛起的泡沫,有什么理由为它的迸裂愤愤不平呢?
然而,我还是委屈,还是不平!我要像金圣叹一样责问天地:〃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 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 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尽管金圣叹接着替天地开脱,说既为天地,安得 不生,无论生谁,都各各自以为我,其实未尝生我,我固非我,但这一番逻辑实出于不得已 ,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我之必死的事实。
一种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存在按其本性是不能设想自身的非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出生纯属偶然 ,但是,既已出生,我就不再能想像我将不存在。我甚至不能想像我会不出生,一个绝对没 有我存在过的宇宙是超乎我的想像力的。我不能承认我只是永恒流变中一个可有可无旋生旋 灭的泡影,如果这样,我是没有勇气活下去的。大自然产生出我们这些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 ,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仅是幻像,而它自己仅是空无?不,我一定要否认。我要 同时成为一和全,个体和整体,自我和宇宙,以此来使两者均获得意义。也就是说,我不再 劝说自己接受死,而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某种不朽。正是为了自救和救世,不肯接受死亡的灵 魂走向了宗教和艺术。
〃信仰就是愿意信仰;信仰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一个上帝。〃乌纳穆诺的这句话点破了一切宗 教信仰的实质。
我们第一不能否认肉体死亡的事实,第二不能接受死亡,剩下的惟一出路是为自己编织
出一 个灵魂不死的梦幻,这个梦幻就叫做信仰。借此梦幻,我们便能像贺拉斯那样对自己说:〃 我不会完全死亡!〃我们需要这个梦幻,因为如惠特曼所云:〃没有它,整个世界才是一个 梦幻。〃
第二篇 散文(1991~1992)第46节: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5)
九
诞生和死亡是自然的两大神秘。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知道,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们 无法理解虚无,不能思议不存在。这就使得我们不仅有必要而且有可能编织梦幻。谁知道呢 ,说不定事情如我们所幻想的,冥冥中真有一个亡灵继续生存的世界,只是因为阴阳隔绝, 我们不可感知它罢了。当柏拉图提出灵魂不死说时,他就如此鼓励自己:〃荣耀属于那值得 冒险一试的事物!〃帕斯卡尔则直截了当地把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争论形容为一场赌博,理 智无法决定,惟凭抉择。赌注下在上帝存在这一面,赌赢了就赢得了一切,赌输了却一无所 失。反正这是惟一的希望所在,宁可信其有,总比绝望好些。
可是,要信仰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又谈何容易。帕斯卡尔的办法是,向那些盲信者学习, 遵循一切宗教习俗,事事做得好像是在信仰着的那样。〃正是这样才会自然而然使你信仰并 使你牲畜化。〃他的内心独白:〃但,这是我所害怕的。〃立刻反问自己:〃为什么害怕呢 ?你有什么可丧失的呢?〃非常形象!说服自己真难!对于一个必死的人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 丧失的。也许会丧失一种清醒,但这清醒正是他要除去的。一个真正为死所震撼的人要相信 不死,就必须使自己〃牲畜化〃,即变得和那些从未真正思考过死亡的人(盲信者和不关心 信仰者均属此列)一样。对死的思考推动人们走向宗教,而宗教的实际作用却是终止这种思 考。从积极方面说,宗教倡导一种博爱精神,其作用也不是使人们真正相信不死,而是在博 爱中淡忘自我及其死亡。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称的灵魂不死或轮回是真实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从中获得安慰。如 果这个在我生前死后始终存在着的灵魂,与此生此世的我没有意识上的连续性,它对我又有 何意义?而事实上,我对我出生前的生活确然茫然无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灵对我此生的 生活也不会有所记忆。这个与我的尘世生命全然无关的不死的灵魂,不过是如同黑格尔的绝 对精神一样的抽象体。把我说成是它的天国历程中的一次偶然堕落,或是把我说成是大自然 的永恒流变中的一个偶然产物,我看不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乌纳穆诺的话是不确的,愿意信仰未必就能信仰,我终究无法使自己相信有真正属于我的不 朽。一切不朽都以个人放弃其具体的、个别的存在为前提。也就是说,所谓不朽不过是我不 复存在的同义语罢了。我要这样的不朽有何用?
十
现在无路可走了。我只好回到原地,面对死亡,不回避但也不再寻找接受它的理由。
肖斯塔科维奇拒绝在他描写死亡的《第十四交响乐》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