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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收获-2006年第6期-第5章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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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婳婳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的贝壳弄好。临终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练习。即便我每日练习,没有半分偷懒,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做得和钟师傅一样好。 
  是的,我要代替他。若我可以完全代替他,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用旧的长柄刻刀,又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一丝一毫的花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翁戎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迟早,我要做得和他一样好。 
  婳婳从我身前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样子。多么亲切的轮廓。是的,她已经发现,我成了另一个钟师傅。我们以同样的姿态爱着,工作着。当我们进入工作时,她仿佛是不存在的。她应当早在钟师傅那里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上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我们之间的不理解变得越来越深。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13 
  我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这一次,春迟从南洋回来,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婳婳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终于见到了春迟,这个多年来她一直盼望着见到的神奇女子。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是个盲人呢,——婳婳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婳婳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无法逃过她的眼睛。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婳婳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溅到婳婳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里都是禁忌,婳婳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果然因为婳婳的叫声勃然大怒。她喊女佣过来,将婳婳赶了出去。 
  那一天,婳婳躲在院子的花丛里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慌,她才显露出一点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能暂时让婳婳在院子里躲一躲,等到我将钟师傅去世的事情说给春迟之后,也许她会允许婳婳留下。 
  那一夜,婳婳孤单地呆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初见时的那个石瓮旁边,哀伤地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手去抚摸了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先前我从未注意,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续,非常牵强,令人觉得它出自于幻觉。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她还是在意着他的,抑或是在意他为她做的事,但这也并没有分别。当知道他已离世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痛苦,这就已足够。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陷入沉思,一定是在回想从前与钟师傅交往的片断,我不想打断她。让这怀念再长些,再长些吧,这是钟师傅应得的留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春迟立刻问道。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有关钟师傅告诉我的那些事。这是钟师傅的意思,他不希望春迟因为任何事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去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 “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使她变得虚弱不堪。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走了。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的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犹如一根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枝。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婳婳。她躲在那里,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里开始她的工作。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了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以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而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终于成年。 
   
  14 
  此后的几年里,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我知道以春迟一人的微薄之力,想要找到她要的东西,是非常艰难的。所以我决定帮她一起找。秘密藏在贝壳里,所以我首先必须读懂贝壳。 
  于是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发生。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出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寂里。原来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 
  就这样,我瞒着春迟,趁打磨贝壳之际,悄悄洞悉贝壳里的秘密。如此又过了五年,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这五年里,她出海更频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在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在船上是个出色的歌女。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婳婳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音乐仿佛前世就与我碰见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隐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即便如此,春迟也从未停下她在贝壳中的寻找。佣人将木桌抬到她的床边,贝壳摆放在上面,她一伸手便可以拿到。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烫,也只是发出几声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若在有生之年,都不能找到她一直寻觅的东西,那该有多么遗憾。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丢弃在地上,有的已经被摔碎。 
  她带叫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我当然要拦阻,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服又一服,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我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个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花在我和这个家上,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只是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一件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慨就是所说的业报吧,她抚养我长大,我无以为报,于是将一生都献于她,甘愿做她的奴仆。 
   
  15 
  我与春迟道别。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谈话。她并没有阻止我出海,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今的她已是个嗜毒已深的病人,离开了贝壳根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交付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连忙问: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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