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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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婳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哪,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婳婳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轻声叹了口气,说: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十三岁的婳婳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憧憬和期待的事。
10
那次之后,钟师傅来的时候,婳婳便不再安分地在门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我家院子,仔细地看着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石瓮里的贝壳。我看到钟师傅来,便默默走进院子,在这里,我一定能看到婳婳,她犹如被招引来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粉。又或者,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石瓮中的清水里,缓缓伸向那些沉睡着的贝壳。她轻轻地拨弄它们,水波摩挲着贝壳,贝壳们轻轻地碰撞着彼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和婳婳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聆听。仿佛真的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用预言的口吻。
也许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是在我和婳婳一起闭上眼睛,又同时睁开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诡秘的色彩。她睁开眼睛,便轻轻问我:
“你听见了什么?”
我只是摇摇头,微笑不语,那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模样,总能将婳婳弄得阵阵心痒,她也不再问我,只是噘起嘴巴,继续去看水中的贝壳。
我的内心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平静。每次看到婳婳,与她站在石瓮前默默地听一段贝壳和水合奏的音乐,这就好像一个仪式。每月一次的仪式。我看着眼前的女孩,轻轻在心里说:
婳婳,我们又见面了。
但婳婳总还是要避着春迟,若是春迟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门敞开着,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门外的婳婳做个手势,她便只在外面默默地等着,不再走进院子——我们心照不宣地这样做着。想来,春迟决不会喜欢婳婳这个不相干的人跨进她的院子。
所以,婳婳始终没有见过春迟。然而我想她一定盼望着能与春迟见一面。那个精通园艺和占卜的春迟,已经被她想象成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了。
我单以为婳婳是喜欢我家院子里的花草、贝壳等宝贝,好奇春迟这位不肯现身的仙女,但后来渐渐发现,不能进我家院子,她可以在门外苦等;不看贝壳和花草不要紧,只为能和我说上几句话。原来她也是为了看我而来的。我一直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凭着先前与兰姨一起生活的经验,我只知道女人是善妒和虚荣的,眼见其他女子有的东西,自己也想要拥有。但我却不懂女人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那时,我无法理解,为何明知今天不能进我家院子,婳婳仍在大门外徘徊。我一直记得某年岁末的下雪天,婳婳在大门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可内心还在期盼着,盼我出门来,看见她。是的,只是需要我看见她。她聪明过人,我站在她的面前,她总能找到话和我说。可那时,我却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龙井等春迟来喝。
十二月末大雪封门,我坐在八仙桌前守着一壶热腾腾的龙井,这在惊蛰时采下的新茶香气袅袅,闻得久了令人眩晕。婳婳坐在门前的一截木桩上瑟瑟发抖,一边跺脚一边用小树枝写字,——后来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屋里屋外,我们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迟也没有出过房间。我终于放弃,一个人心灰意冷地饮茶。茶冷了就越发涩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弥散着朽败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却不知门外还有个小姑娘,正带着冻伤的双脚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头,也许是那个冬天里唯一给过她安慰的手。
11
钟师傅死的那年,我十六岁。是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婳婳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边的地面已被白花覆满。
婳婳说,钟师傅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一直身体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着婳婳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那条街可真长,我从来不知道,它有那么长。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拚命地跑,而婳婳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合拢的门跑过去。
我和钟师傅,终究还是有缘。郎中已经没有回天之力,眼看钟师傅就要咽气。却因为难舍留在人问的情缘,他竞一直静默地等到我来。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本来也许还有一丝欲望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他看到我,仍是很高兴,像过去每一次见到那样高兴。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他对我说:
“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情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是要说:
“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不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魂魄。
“我愿意。”我坚定地说。气氛凝重得像一场宣誓。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那时我离他已经很近,字句都能听得明了。而他所说的“过来”,大约是指一种心灵的靠近。一个让我进入他,聆听秘密的指令。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婳婳的话,问。
钟师傅摇摇头,“不,不是。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一颗心却很快地跳着,——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我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
“婳婳,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婳婳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正专注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婳婳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我在想,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突兀起来,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当我和他分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昨夜的可亲,变成了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人。而那个故事,仿佛循着他的体温,一丝丝渗入我的体内,我再也找不出它了。没有什么发生过,就是这样,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续生长,不动声色。在我带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又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焦黑,折成了两段。
我走出门的时候,婳婳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
“你把婳婳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的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婳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婳婳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想来是因为钟师傅说了要她做我的侍妾或奴婢,我们之间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再不可能是两个平等的朋友。
12
依照钟师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内层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器。我将盒中之物取出,归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钟师傅下葬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他的旁边,一并埋了。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还没来得及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婳婳说:
“我们走吧。”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婳婳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婳婳。可是婳婳坚持不住,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奴婢,就应该睡在那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是看不懂她的,也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竟向我请安,唤我做少爷。我很惊异她的变化,想留她坐下,问询原委。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门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冰冰又心事重重的。
从此以后,婳婳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问,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一直如此,总有一个时刻,婳婳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但后来我看到,被我奚落后,她曾躲到灶房里,偷偷落泪。我看着一阵心绞,却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再把她吓跑。我终于还是作罢,再也不去招惹她。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觉得安全。
而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婳婳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