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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收获-2006年第6期-第3章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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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而我却没有觉察。她忽然蹙着眉生硬地说道:“水冷了。” 
  她在生气。 
  我慌忙将她的双脚从水中捧出来。用干布将湿淋淋的鱼儿包裹起来。 
  “我去换水。”我仓惶地说。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 
  我的心一下凉到了底。我多么想和她多呆一会儿。我抱起木桶,忧伤地退出她的房间。而身后,她已经将一颗颗贝壳从木箱里取出,一一在桌上排开。 
  我知道贝壳里有她的秘密。她是有许多秘密和过去的人。我并不好奇她的秘密,却只是担心她。因为每次她钻进秘密里,总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单,也许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可我如何能走进她的心里呢? 
  如果不是钟师傅,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春迟的秘密。而我知道她的秘密,仅仅是为了走进她的心里。 
   
  7 
  从小到大,钟师傅几乎是我们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一阵微雨,在一些静谧的夜晚,悄悄潜入院落。 
  他的工作便是帮春迟打磨贝壳,将打磨好的贝壳交给春迟,又带走一箱新的。那些贝壳,有的里面还残存着未除净的肉体,若是不清除干净,很快就会腐烂,须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后倒入一只硕大的铁锅中,用小火煮至沸腾。再用小刀和长针,趁热将腐肉从贝壳中取出。此后再将贝壳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自然风干。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处理步骤。而贝壳表面多半附生着珊瑚虫以及海藻松散,这要在漂洗时用一把粗硬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还有残留,就得用小钻一点点去刮。这样细致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技艺。我想除了钟师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做。 
  钟师傅每月都会来。我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工匠,有着锐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一定整日都和这些贝壳在一起,身上充满了浓郁的成腥味,像是刚从海里走出来。 
  钟师傅和春迟差不多年龄,生得眉目清秀,很大年纪了也没有胡须和皱纹,脸面仍是很干净。他喜欢穿藏青色或墨绿色的软缎长袍,质地细腻,每个皱褶上都有花纹。人们若是在街巷里看到他,一定会觉得他气宇不凡。然而在春迟面前,他却是一副低卑的模样。我听兰姨说——她也只是听说——春迟的父亲先前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地位之显赫,简直出乎寻常人的想象。那时家中奴仆众多,许多人围着一个主子转,从头到脚,从晨起到黄昏。我猜钟师傅大抵是他们家的奴仆,和春迟感情深厚。若非如此,很难想象一个如他这般年龄的人,能有这样的耐心,不顾颜面,一味地忍耐春迟的坏脾气,为她做这样一件单调乏味的事。 
  钟师傅很喜欢我,虽然我们并不怎么说话。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那真是一种由衷的高兴,仿佛我是他多年未见的故人,忽然出现,令他百感交集。他每一次的喜悦都是那么隆重,拍拍我,用忽然变得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里我错把他对我的热情,看作因为太在意春迟而爱屋及乌的表现。所以我对他始终不怎么友好。我躲开他的手,冷漠地告诉他,春迟在房间里,抑或是她已出海。对于我的奚落,他一点也不在意。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给我,一簇曼陀罗花。 
  “插到瓶子里吧,就放在你的床头。说不定你会做不一样的梦。”他和蔼地对我说,眼神意味深长。 
  那花儿是大红色,吊钟一样,很香。我没有瓶子,就将曼陀罗花插在了厅堂里的一只茶杯里。结果,春迟闻到花的香气,勃然大怒。她循着香味走过去。将茶杯摔在地上。春迟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平时对花草极为珍爱,每次出海回来,都要亲自为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决不允许我和女佣怠慢了它们。想来这曼陀罗花对于春迟而言,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含义。 
  因为这件事,我着实记恨了钟师傅好一阵子。他一定知道春迟痛恨曼陀罗花,却仍将它送给我,害我惹春迟生气。 
  许多年后,知道了很多事后,我曾再次尝试把插着曼陀罗花的瓶子放在床头。可是没有梦。也许因为敏感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现今的我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像一条浑浊的河流,而梦是透明的小鱼,再不会停留在我这里。 
   
  8 
  至于春迟对钟师傅是怎样一种感情,很难说清。我想,她既需要他,又有些抵制他。他来的时候,她内心分明是欢喜的,却从不肯让他进屋来。他始终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不错,在这里,他如动物般失去尊严,困守在一只种满蔷薇花和迷迭香的笼子里,这里是春迟的宫邸,到处充满她的气息。这香气太盛了,让人陷入濒死的幻觉中。 
  我听见钟师傅站在花墙下,孤独地咳嗽。 
  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几乎可以将人冲走。钟师傅冒雨来了。恰逢春迟在家,不肯让他多留片刻,他迟疑地站在院子中央,雨还在下着。他满脸满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为难又依恋的表情。我目送他离去,眼见着他冲进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此前心中对他的怨恨,顿时无影无踪。此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怜恤:他曾经一定是个干净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 
  多年来,他背负着这份爱,太过沉重,终于将他压弯了。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年的情形,不是因为钟师傅的悲凉,而是因为那次在他走之后,春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好像受了重创,需要专心致志地疗伤。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聆听里面发出的每一丝动静。 
  春迟走出房门时,我在面朝那扇门的墙角上睡着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唤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睁开双眼,从梦的深潭中浮出来的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朝我缓缓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那么温柔,就像她抚摸那些装着秘密的贝壳。 
  我仰望着她,睡意立刻散尽。她瘦了,眼眶发乌,垂散下来的长发被她拢在左肩前,发丝上沾着雨水,(她一定是去过花园了,是因为留恋那个黯然离去的男子吗?)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饭吧。”她声音再轻,也是命令。 
  随后,春迟又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之前,我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问她: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 
  少年蹙着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节在生长,比竹子还要快。 
  “没有。”她摇摇头,想要关上房门。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动。这决不是合宜的时刻,也并不在意料当中,大约是那背着龟壳的男人站在雨中坚定又绝望的神情感动了我,我终于将这句贯穿我童年的话说了出来。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诚与敬慕,一如将那颗因为她而忘记节律的心脏捧在手中,献上。 
  她站在那里,盲失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光亮。他终于使她动容了,哪怕只在须臾之间,她有过一丝感动,那么也说明,神应许了他的祈愿。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一只手慢慢摸索到木门的边沿,将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闭的贝蚌里。 
   
  9 
  有时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像只滚落到地上的红苹果。她也许在很早以前,就陪钟师傅一起来,但从未迈进过我家院子,只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等着。 
  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惶与怯懦,第一次迈入我家院子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我想,她是比我还要可怜的,——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 
  那一年婳婳十三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长毛,雪白,叫声格外娇纵。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等候钟师傅。 
  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门,不见了。大概是因为那只放在院子中央的石头水缸,春迟将一些贝壳和海螺放在里面浸泡。猫儿循着腥味儿,跑进院子,围着水缸团团转。 
  婳婳焦灼地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向院子里张望。春日的风将门上的铁环吹得叮叮作响,惹人心痒。婳婳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终于有了一个冠冕的理由,让她可以跨进这扇神秘的大门。 
  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婳婳。她住得离我家不远,又生得一副生动的模样,我肯定是见过她的。她很矮小,头才刚碰到门后铁环的位置。脑后挽着一只软塌塌的云髻,没有任何发簪或者珠箍。她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沙哑,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吗?” 
  这样,婳婳就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当她看见石头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时,更是惊呆了。从淡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浅蓝色,将簇拥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高大的洋槐树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槐花瓣,犹如白纱般笼在上面。石头水缸的外壁还有莲花童子的雕花图纹,婳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抚过,仿佛要将整个花案拓下来。 
  婳婳抱住她的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 “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到过春迟,所以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嗯。我常听爹爹提起她,却从来没见过。”婳婳轻轻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当然。”我说。 
  婳婳不再说话,她俯身趴在水缸上看那些贝壳,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夜空上的流星一般不安分。她很瘦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水缸,脸也凑到了水面跟前。她看了一会儿,问我: 
  “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枉兰姨努力观察春迟那么多年,仍无法弄明白她在做什么,而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故作平静点点头: 
  “嗯,她能知道以后的事。” 
  婳婳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哪,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婳婳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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