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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收获-2006年第6期-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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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 
  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烟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蹾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2 
   
  他们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锅店。女孩说,得热乎一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一到,又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面看,火锅店的玻璃上雾气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叫那个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无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火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气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至少三个月没有感受到了,心头一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女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喝。喝酒敦煌有经验,这是他唯一过硬的特长,保定以为自己酒量不错,但半斤二锅头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面前敦煌很谦虚,说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说胡话。 
  “说吧,我听。”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没发现敦煌喝酒几乎没有下咽的动作,而是直着流进去的,“就喝到说胡话为止。” 
  接下来两人半杯半杯地碰。热气腾腾的火锅让人觉得他们俩是一对亲人。敦煌三个月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诱惑,两眼放光,大筷头往嘴里塞涮羊肉。女孩脸色也红润多了,看起来年龄比在风里要小。还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长着两个小雀斑。谁的手机响了,女孩赶紧到包里找,等她拿出来,旁边的一个男人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的失望显而易见。她把手机在手心里转几圈,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敦煌叫什么。 
  “敦煌。” 
  “听起来很有学问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文盲。歪打正着。听我妈说,我刚生下来那两天,他愁坏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没办法,从邻居家抱来一堆报纸,翻了一天也定不下来,最后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看到‘敦煌’两个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该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女孩空洞地笑起来,瞟了一眼手机,“我叫旷夏。空旷的旷,夏天的夏。好听么?” 
  “好听。比敦煌强多了,我老觉得自己是块黄土夯出来的大石头。” 
  女孩笑得有点内容了,说旷是父亲的姓,夏是母亲的姓。敦煌不觉得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满世界的人都这样取名字。但他还是说,好。他得让她高兴。所以接着就夸卖碟好,说自己刚到北京时也想卖碟,苦于找不到头绪,遗憾至今。 
  “那你现在干吗?”旷夏问。 
  “瞎混。这干两天,那干两天,北京这么大,总饿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混呗,哪里黄土不埋人。” 
  旷夏又转她的手机,脸色沉静下来。“要不是卖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风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谁的手机又响了,旷夏把手机重新拿起来。还是跟她没关系。敦煌觉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就说,要不就吃到这里,见到她很高兴,他请客。然后招手要买单。 
  “我来,我来。”旷夏争着掏钱包,“说好我请的。” 
  敦煌做一个制止的动作,旷夏真就听话地把钱包放下了。敦煌脑子嗡的一声,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装作到挂在椅背上的衣兜里找钱,感觉全身在两秒钟之内起码出了一斤的汗。只好冒险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里摸索半天,眉头皱起来,赶快又去右口袋里摸,立马跳起来,惊惶失措地说: 
  “我钱包没了!手机也没了!” 
  “不会吧?你再找找。”旷夏也站起来。 
  敦煌又去摸口袋,干脆把衣服提起来,当着旷夏和服务员的面将内侧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当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说,“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然后对服务员说,“你们店里有小偷!”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啊。”她惊恐的样子让敦煌有点不忍,但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围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热情洋溢地看着丢了钱包和手机的敦煌,又稍稍后仰身子,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舞台越搭越大了,敦煌硬着头皮也得把独角戏唱下去。 
  “你没记错?没放包里?”旷夏说。 
  “不可能错。钱包里有六百块钱,好像不止,记不清了。还有一张建行的卡、身份证、一张五十块钱的手机充值卡,都丢了!钱无所谓,关键是身份证,补办一个太麻烦了。我那手机才买了不到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顾客都往这边看。小服务员果然怕了,赶快去找领班。等领班过来,旷夏发现了一个问题,服务员竟然没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钱包和手机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责任在火锅店。衣服罩的确没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领班没承认是店员失职,气短是有了一点,解释说,店门上已经写明,顾客的钱财自己保管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敦煌和旷夏不答应了,如果罩了还丢,当然不会连累饭店,问题是现在没罩啊,谁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对您丢失财物我们十分抱歉,”领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给你们打个八折,这事就到这里。再送两瓶免费的压惊啤酒,怎么样?” 
  旷夏说好吧。敦煌不答应,至少五瓶! 
  领班说:“先生,我只有这么大的权限。” 
  敦煌说:“那好,让你们经理来。” 
  领班犹豫一下,走了。旷夏问敦煌手机号多少,拨一下看小偷还在不在店里。敦煌说了一个号,旷夏拨了,已关机。彻底没戏,死心吧。敦煌心里说,早就死心了,那是三个月前的号,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过两分钟领班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着五瓶啤酒。敦煌让打包给旷夏带走,很不好意思到头来让她破费。旷夏说本来就该她请,看了看手机,塞进了包里。她让服务员打开,现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谁怕谁,正好没过瘾。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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