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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收获-2006年第6期-第17章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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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春迟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什么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眩晕。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搅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然而直至今日,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黏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房间里点着几炷曼陀罗花的薰香,神圣而邪恶。香味慢慢爬上人的骨头,从脚踝,到肩膀,整个人仿佛都被打通了。倏忽间,香气将血液点燃了,它们顶着平整的皮肤,沸腾起来。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占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笑道。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逼人,将人毫不留情地逼到角落里。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不依不饶。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春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同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春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10 
  春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春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春迟真的出现,他非常吃惊,并且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缎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床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滟潋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孑L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潮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春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春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春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亲密无 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春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情,春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春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所身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焦灼,躲闪,掩藏,恐惧……春迟将所有这些情绪都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之下,钟潜不动声色地看着,对她充满了好奇。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吹着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春迟,她站在水塘旁边,窸窸窣窣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春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虱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令他险些叫出声来。 
  孕妇终于艰难地摸到了水,双手捧起,洒在身上。她仔细地清洗着脖颈,乳房,手臂,腿和脚踝……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在在肚子上。也许因为水太冷,又或者是太久没有碰过肚子,水滴落在那块寂寞的皮肤上时,她发出“嘤”的一声。 
  可能是太专注,连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浑然不知。他屏息看着,很想走过去帮她将衣服拣上来。可是要惊动她,他多么于心不忍。 
  他不断犹豫着,是否要走上前去。当然并不仅仅为了要帮她拣起衣服。他知道,倘若这时候走上前去,虽然有可能惊吓到她,但是也有可能,他们可以走近一大步。他不再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旁人。这样想来,他就更想走过去与她交谈。可是这时,她已经洗完,又将手扶在树上,慢慢起身。他看见她颤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稳了,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半浸湿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虽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来,却也有条不紊。她用了很长很结实的麻布,将自己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来,一圈圈紧紧缠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双手拚命地拉着,他甚至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样用力,她会有多么疼。想来她是担心自己本就是个盲女,又怀有身孕,定然会给人欺负,所以才极力地将孩子掩藏起来。她甚至也隐瞒了淙淙。她所隐瞒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事实上二,她隐瞒的是一段往事。这所有的,都被她一罔圈缠裹起来。惟有让她的孩子活在这只几乎窒息的茧里,她才觉得安全。这种苦难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庇佑,她认为。 
  春迟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衣服系好,肚子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勒平了。她又幽幽地飘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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