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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收获-2006年第6期-第13章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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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拎起她向外走,苏迪亚拦住了他。遗憾的是春迟看不到少年无畏的表情,不然她也许能在顷刻间了悟,少年有多么地爱她。 
  “放下她。”少年用马来语对骆驼说。 
  静默,僵持的片刻。春迟已经感到了可怕的乌云慢慢压下来。多年后她将一直后悔此刻自己的沉默。她非常了解骆驼,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为什么没有劝阻苏迪亚不要管,躲闪开。 
  她会拦住他的,她正要这么做。只在一迟疑间,她的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苏迪亚?”她颤声唤他。 
  他用重重跌在地上的声音,回应了她。 
  她伸出手去,就摸到骆驼手中的凶器。手指触到那温热的血液,精敏的触觉使她感觉到苏迪亚的心跳。越来越微弱。 
  “你杀死了他,是吗?”她紧紧抓住骆驼,手指嵌入他的皮肉里。 
  骆驼没有回答她,他用脚踢开门,将她搭在背上,走了出去。古旧的门在身后来回摇摆,嘎嘎作响。 
  再见,苏迪亚。 
  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带着她穿过那片缅栀花林。 
  这是苏迪亚最喜欢的地方。缅栀花是苏迪亚最喜欢的花。他常说,这花是有佛缘的,他幼年时曾寄住在寺庙中,寺庙的院落里便种满了缅栀树。他负责打扫寺院,这缅栀花很是脆弱,软风一吹,花朵就落了一地。待他扫完,再回头看去,花朵又落满了。然而他却并不沮丧,因这花总令他看着欢喜。 
  须到傍晚时看这花树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树上地下,到处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仿佛是从殿宇和佛祖那里撷了几丝神采。 
  二三月份的时候,花开败了,叶片也尽数落下,只剩得光秃秃的树枝,那形态倒似鹿角,所以人们又叫它鹿角树。她的眼睛虽看不见那些浸染着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苏迪亚曾带她去摸鹿角状的树枝。 
  现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许在一座最高最遥远的寺庙里,少年正缓缓扫起满地的缅栀花。正是黄昏,金色如故。他不时地停顿下来,微微俯身,看一眼那个还在人间受苦的女孩。 
  在春迟旁枝丛生的记忆里,苏迪亚也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影子,一闪而过,淡如一抹陈年血迹。可是那个影子,它总是笔直地站在春迟身后,不躲闪,不游移。 
  苏迪亚不会知道,若干年后,一个少年就如他当年那样,痴狂地站在春迟身后(她不再年轻,双目已盲,脾气也更加古怪),体内的潮汐推着他向前移动。他感到很无助,也很难堪,因为女人完全沉溺在她的幻觉中,对他的倾情毫无察觉。 
  情欲涨满身体,找不到逃出去的洞口,那样的感觉,少年也曾深深经受,甚至因此而生病。那时春迟已经坐船离开,她又出海远游去了,再见遥遥无期。病榻上的少年害了相思,一连做了许多怪梦。梦中与他亲近的人,却不是朝思暮想的春迟,而是苏迪亚。他跋山涉水从班达岛来探望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缅栀花的香气。黝黑,赤脚,白灿灿的牙齿,因为路上遇到大雨,他那头漂亮的陶土发卷全部融化了,沿着肩膀流下来。他站在少年的床前,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平复他颤抖的身体。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都懂。 
  少年感到无限欣慰,因他觉得自己要比苏迪亚幸福许多,在他受伤的时候,至少还有苏迪亚前来探望,抚慰。 
  “你可以比我走得更远。”苏迪亚俯身在少年的耳边说。 
   
  10 
  春迟被骆驼带回营地。仍旧是那间屋子,大窗户,傍晚射进来的阳光照亮满地的棕榈叶。 
  骆驼抱着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温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觉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顺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窝,——他紧闭着双眼。他的皮肤是块松软的土地,皱纹犹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处,无声地疯长……衰老的过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墙壁,坍塌的烟尘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吮所有尘末,仿佛这些就是他沧桑的过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寻找她丢失的记忆。 
  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需要这段记忆。苏迪亚的死,已经拦住了她奔向骆驼的路。她与骆驼不会再有将来。他们只能在往事里相聚。所幸的是,他们拥有丰沛的往事,她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越来越相信,那段丢失的记忆,一定繁盛而华美,不会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体的下面,他那沉实的身体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挡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们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于是她忘却了苏迪亚的死,尽情地与他欢愉。 
  但是骆驼永远是个野蛮的闯入者。他刺破了她的茧,将她掘出。他用混浊嘶哑的声音问她: 
  “我是不是比那小子好?我是不是比他做得好……”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旷阔的空地上,暴露无疑。她看到少年一点点被拖出来,从阴冷晦暗的角落里。他冰冷的双脚张开着,灰青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几分死亡突然降临的惊愕。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气息。他们是有过一个拥抱的,带着缅栀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他们都感到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顶飞溅下来,流进最隐秘的溶洞里。她听见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圆厚而悠长,宛如经历了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 
  她愣了一下。 
  也许早在那时,春迟就已经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底层休眠的火山苏醒过来,骇人的声音一层层涌出表面,干燥的皮肤变得湿润。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体分开。体内的仇怨已被奔腾的瀑布冲走,现在那里一片空旷。没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种子,正缓缓地游向它的彼岸。 
   
  11 
  春迟在某一个清晨离开骆驼的营地。这里已经是一派崭新的气象。军队正在造新房子,并且掠夺、集敛了岛上有钱人的各种珍稀宝贝。人们渐渐习惯了匈蓬人的统治,这对他们而言,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员都平安地活着,能够吃饱,不再流血。 
  她走出营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骆驼并不担心她会离开,或者应当说,骆驼不认为她会离开(素来只有他抛弃她,决没有她抛弃他的可能)。骆驼以为,先前她的离开是因为惦记着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那小子,现在他已经替她了断了这份牵挂,她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重新回到海边小屋,小屋里已经空空如也,苏迪亚应当已经被人埋葬。他待人友善,不计得失,人们都喜欢他。她一个人跑去小屋背后的树林,逐一抚摸那里的坟包。小的是他的小动物们,那只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了。她采回一些缅栀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没有哭,因为靠在那座坟墓旁边的时候,她觉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一向是安静的,不会吵她。 
  三日后,她离开这里。临走前从床下面拖出那只木箱,满满一箱贝壳,这是苏迪亚最后赠与她的礼物。只有他了解她,知道她需要什么。 
  春迟带着那箱贝壳离开。在海边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岛的船。她要找一个不属于骆驼的小岛,逃出他掌控的领地。 
  然而骆驼的士兵忽然出现,将她抓住。她又被带到了骆驼的面前。她蜷缩成一团,手中紧紧抱着耶只木箱。他一定是愤怒的,她听到他咻咻的喘息声。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 
  “我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阴险的女人。”他说。 
  她疑惑地看着他。她的离开给他带来什么伤害了吗?她不明白。 
  “你居然偷了一箱珠宝,打算逃跑!”他用手捏住她的脸。她试图在他野蛮的动作里寻找一丝往昔的温存。然而这似乎是徒劳。爱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觉,此刻,被他这样误会着,如何能再沉浸于被击碎的幻觉当中呢。 
  她冷笑起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 
  “把她手中的木箱夺下来。”他命令身边的士兵? 
  他们走上前去抢她的木箱。她紧紧抱住,抵抗着这对她来说,巨大的侮辱。他们都很吃惊,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然而这也使他们更加断定,她手中的木箱里定然是珠宝。 
  春迟明知,若是打开让他们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骆驼该是多么难堪。然而她却宁可他继续误解她,也不想让他们打开木箱。因这是侮辱,对于虔心的爱,对于可贵的记忆,对于苏迪亚。 
  木箱还是被夺走了,倒扣在地上。贝壳滚落了一地。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赤烈的日光下,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耻。 
  她挣脱惊愕的士兵,扑倒在地上,摸索着拾捡那些贝壳。它们都死去了。这些记忆永远不会复活。春迟一片片捡着,将它们重新放回木箱。 
  骆驼和他的士兵怔在那里。没有人会懂得这个疯癫的女人,她视如珍宝的木箱中,不过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贝壳。她贪恋的不是金钱,那么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恋。骆驼俯下身去,试图安抚她。碰到她时,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喃喃祈求道: 
  “让我走吧……” 
  她带着她的木箱离开,没有人阻拦。那个瘦小的背影歪歪斜斜地提着她的木箱,消失在船舱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骆驼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记她的样子。她跪在地上,绝望的样子。他疲惫地对他的士兵说: “走吧,我们回去。” 女孩坐在船舱里,离她的爱人越来越远。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回头。那颗小小的胚芽终于动了起来,第一次。它像一个风筝轴,不动声色地放线,然后轻轻对女孩说: 
  “不要怕,现在你不再是毫无凭借的。” 
  女孩接过梭形线轴,看见挂念和爱恋一圈圈缠在上面,都没有丢。她所有付出的,都在这里了。 
   
  磨镜记 
   
  上阕 
  1 
  双目失明后,春迟的眼前常常出现淙淙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叶编的简陋凉鞋,佩戴庞大的扁月形铜饰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项链,站在高大的扶桑树下,嘴里咀嚼着一颗槟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满口赤红。淙淙的美令人讶异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美丽又暗藏着杀机,仿佛她被放置在巅峰之上,随时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们初识,正是淙淙最美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她最美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巅峰。 
  这种美也许曾让春迟感到不安。也许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比如妒嫉。因为妒嫉,她才开始想要躲闪。这种感觉,就像春迟第一次走入曼陀罗花丛,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绵绵不绝,生机勃勃,可这是多么垂丧的艳丽。在淙淙面前,她赞美了这些花朵,淙淙便以为她十分喜欢它们,却不知道那赞美也隐藏着深深的敬畏。这注定她无法将自己融入那片花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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