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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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片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的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的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让她疼一下,便突然望后倒退;她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岂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岂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拚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的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象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忽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的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钉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忽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