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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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开去的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克利斯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起。总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数着森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①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虑脱。
…
①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练,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人做朋友。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叽叽,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牵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