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5期-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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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灾难结束不久,就把他的墓迁走了。还有那露天电影院也不在了。重新盖起来的一座大厦,叫文化娱乐中心。里边能看电影,能唱歌,能跳舞,能玩各种棋牌。当年好多和米香好过的男人,现在都退了休,没有事了,就会跑到这里来。他们聚在一起,会说起好多往事,可他们从来不提米香。他们不提米香,不等于他们忘记了米香。有时心里记得牢的事,反而不会随便说出来。
说过了米香,坡儿要走。宋兰不让走,让坡儿留下吃饭。吃饭时,宋兰问起坡儿的母亲范女。
坡儿大学毕业工作后不久,就把父母亲接到了城里,还专门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让他们住。每个星期,坡儿过去看他们。和他们在一起,说话的主要内容总是下野地,差不多每次都要说到米香。范女一说,就要说到坡儿快要淹死被米香救起来的事,还要说米香教坡儿游泳的事。母亲说,要不是米香,坡儿早就没有命了。可坡儿听母亲说这些往事时,往往在脑子里想起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件事可能不会要坡儿的命,但坡儿却觉得米香真正给了他生命的恰恰是这另一件事。
从下野地出差回来,一进门,妻子就问坡儿,这次去,见到了米香没有。坡儿说,没有。坡儿的妻子就是当年隔壁家的叶子。叶子和坡儿结婚后,不止一次地对坡儿说,那一次要不是米香让我不要说,我肯定要把你做的事告诉爸爸妈妈,说不定还要告诉别人。坡儿说,你真傻,我那样做,是因为太喜欢你了。妻子说,我知道,可我那时太小了,不懂事啊。坡儿有好几次想把发生在他和米香之间的事说给她听,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有一次,叶子整理家里的东西,找出了一堆旧书,打算卖给收破烂的。坡儿一看,一下子发了脾气,把那些书,全又放到了书架上。叶子说,这些书,全过时了。那个年代的产物,现在哪里还有人看。坡儿说,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看它们了。可还是不能把它们扔掉。叶子说,为什么?坡儿说,没有这些书,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坡儿又说,打个比方,就像我们的父母亲,他们现在老了,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了,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老了就要丢弃他们。叶子说,人和书不是一回事。坡儿说,看起来不一样,其实是一样的。
睡着睡着,坡儿会做一些梦。其中有一部分梦,会梦到米香。梦到米香教他游水,梦到米香教他做个男人。梦到米香遍体是血向他要水喝。只要一梦到这个地方,坡儿的梦就会醒。醒过来后,坡儿就会失眠。好多人都会说,我这一生,无怨无悔。可坡儿不敢说,真的不敢说。他不但有怨有悔,还怨死了,悔死了。如果时光能够往回倒流,重新回到那个年代的某个下午,坡儿一定不会那样做。
坡儿有时也会梦到米香回来了,重新站到坡儿跟前,让坡儿有机会说,米香阿姨,我对不起你了,我错了。你渴吗?想喝水吗?给,这里有一杯水,我一直端在手里,等着你回来喝。
对这个梦,坡儿很信。就像他相信米香还活着一样。
米香不会死。像米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不会的,决不会的。米香一定还活着,坡儿一直也有一种感觉,不知道会在哪一天,会在什么地方,米香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她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像一粒大米一样,还是那么圆,还是那么白,还是那样散发着一种香味……
董立勃遭遇瓶颈?
1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初到《当代》,有幸分看西部稿件,也有幸责编了青海作家杨志军的《环湖崩溃》和甘肃作家张驰的《甲光》和新疆作家赵光明的《西边的太阳》。那时候,常惊叹西部(陕西以西)作家人才辈出,目不暇接,以为西部小说马踏中原的日子为期不远。却没有想到,才华横溢的杨志军和张驰和赵光明等先后都遭遇到了叙述瓶颈,而且一卡就是十几年,一直沉默到天下统于“故事”的今天,依然沉默!
这一个叙述瓶颈,不仅卡住了西部小说家,卡住了杨、张、赵等,也卡住了无数东部如日中天的同代作家。以前不屑于讲故事,以为档次太低;现在屑于了,却发现讲故事的叙述功力,连通俗小说家都不如。结果如张艺谋陈凯歌们,导演越当越大,故事越讲越差。
2
十几年前,读董立勃的小说,有些惊艳。感觉能讲故事,文字也漂亮,却不以为然。心想,一个意思不大的故事讲得再顺畅再漂亮,又能有多大意思?如同东施,衣服穿得再美丽,眉头皱得再凄婉,步履迈得再款款,也只能铺垫出失望吧?却没有想到,十几年后,初读《白豆》初稿,却被惊叹得目瞪口呆。
是自己“意思”麻木?还是董立勃“意思”增多?还是文坛“意思”渐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
3
读董立勃新作,初读美丽;修改后再读就有些迟钝;到发稿时又多些迟钝;到看校样时再多些迟钝。那些古龙式的叙述和对话,初读精彩,几经迟钝后,也许依然精彩,也许就只剩下迟钝了。幸好读者不是编辑,很难有反复三两次乃至六七次阅读的可能。
惊艳之后,更易平淡;平淡之中,更能醇厚。不仅文学,世间事物,也多如此?
人是要吃饭的。(提行)×××是人(提行)。所以×××要吃饭。
这类话语是精彩还是嗦?是真理还是废话?是曲折婉转还是颠三倒四?恐怕已不在话语本身,而在总体节奏气韵,更在话语背后的“意思”。董立勃在新鲜的文字之后,能不能不断给读者新鲜的“意思”?在杨志军和张驰和赵光明等西部作家遭遇叙述瓶颈之后,董立勃会不会遭遇“意思”瓶颈?
十几年之后,惊艳之后,此一时彼一时之后,关于“意思”的忧虑依然还在。
却又担心董立勃努力追求“意思”,把好端端的故事“意思”坏了。试想,张艺谋陈凯歌们如果不是有那些“意思”的追求,何至于连一个通俗故事都不会讲!
不为“意思”,只为故事,却又天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其实是大雅大俗的最高境界了吧?
这是我编辑《米香》的困惑。据董立勃说,也是他写作《米香》的困惑。
好在《米香》之中,除了和白豆一样的傻妞米香,还有宋兰,让我们体会到《白豆》以外的新鲜“意思”,也体会到董立勃突破瓶颈的努力和希望。
那儿
曹征路
曹征路男,1949年生,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干部,现执教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著有短篇集《开端》、《山鬼》,中篇集《只要你还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说精选》,长篇小说《贪污指南》、《非典型黑马》,理论专著《新时期小说艺术流变》,电影《风儿轻轻吹》、《我心也浪漫》和十余部电视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开头很简单。
某天,半夜两点多了,霓虹灯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师傅顺着工人新村的小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拐弯的地方,冷不丁蹿出一条狗来。杜月梅妈呀叫了一声,那狗回头看看,也汪汪狂吠两下,然后就往工人东村方向去了。可就是这两声,把杜月梅吓瘫了,站不起来了。开头她还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别人看见。但水龙头那儿结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阶。绝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惊动了很多邻居,出来好多人看热闹。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湿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说天寒地冻地你穿什么裙子呀?你他妈的找死啊?
杜师傅是那样一种人,每天早晨六七点就推着一辆小车,上头装着几个暖瓶,几袋面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满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而到了夜里却换上一身时装,浓妆艳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灯下做哨兵。逮住一个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头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费才一百!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钱花的时候。干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谁都知道,可谁也帮不了她。她太穷,太需要钱,也太要强了。
人们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见一脸的脂粉已经千沟万豁被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这才知道夹住臭嘴,男的摇头叹气离开了,只剩下些妇女,有几个老娘们还抹起了眼泪。杜月梅捶着床哇哇大哭,说我们家小改后天就开刀了!我要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去的呀,我没法子啊!
开头就是这样,小事一桩,可后来居然也弄出七荤八素来。谁都没有想到。
所谓的工人新村其实并不新,只是顺着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东边的叫东村,西边的叫西村,中间的叫新村,随便取个名字而已。平时也都三号妈四号妈地叫着,其实全都是矿机厂工人,谁还不了解谁呀。所以到天亮的时候,角角落落都已经传遍了,都在叹息杜月梅命苦,都在骂那只缺德带冒烟的恶狗。
在我们那个地方,邻里纠纷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人们不会有第二种看法。原因很简单,生活越来越难了。生活越难人们对领导的怨气也就越大,这也是常识。这样到了中午,住东村的小舅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尽管小舅只是个破工会主席,但大小也是个厂领导(别的领导早搬走了,他算是坚持到了最后),何况那条狗就是他们家的罗蒂。这样他就不得不做出反应。
小舅经过怎样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里屋看电视剧,跟着韩国美女抹眼泪的时候,把罗蒂牵到外头拿一只塑料编织袋套住,然后扛到西村跑个体运输的丁师傅家里,让丁师傅连夜开车出发,拉到两百公里外的芜城才放了生。
此后那几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发呆,一天总有五六个小时站在家门口,望着厂区沉默不语,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么站着。厂区还有什么可看的?荒草,斜阳,铁疙瘩?小舅妈那几天也在气头上,也不愿管他。那几天的气氛确实不太好。
那条狗叫罗蒂,是条真正的好狗。让它代人受过实在有点不公平。
为了好狗罗蒂,月月跟我哭过两回了。说,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么本事啊?你心里有气你就怨我们罗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贤街开鞋店的,别看她读书不行,做生意绝对一流,她要有机会准能当上大老板。她是我们家的先进生产力。可她毕竟是个女孩,犟不过小舅。犟不过就一直哭,一直哭。
罗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说来也是有缘,考不上大学的月月有一天正无聊着闲逛着,罗蒂就来咬她裤脚,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开。月月回到家,罗蒂就跟到家,趴在门槛上,眼睛直眨直眨。后来月月给它一点水喝,一点馒头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个鞋盒子里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后来,月月受到罗蒂的启发就开始卖鞋了,而且越卖越多,成了老板。罗蒂也就跟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罗蒂的名字是这样来的:这小东西别看它平时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来嗓门特别洪亮饱满,比那些大狗都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