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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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先生,还睡着他的女儿。要放在二十年前,早把胡先生拖进青纱帐,给解决了,埋都不
会埋的,将手枪往裤腰带上一掖,扬长而去。可现在,他对不亢不卑的胡先生,无技可施。
何况朱虹左哄右骗,维持局面,我真佩服她,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两边讨好;可平素她最
能摆谱的,夫人的架子比她丈夫还大呢!居然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到这个程度,看她那副模
样,徐祖慈挂在嘴边的话,“完了,全完了!”已不再是谶言而是现实了。
胡先生是个说不准年龄的男子,正如谁也摸不准他的除了赚钱以外的脾气、性格、爱
好、志趣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上院议员,但也像穿着绅士衣服的痞子,你可以说他是正经的
好人,可行起事来,和坏蛋别无二样;有人认为他是当代英雄,有人看他不过是条蛀虫。反
正,好多人仰承他的鼻息行事,也有好多人恨不能宰了他。他对我说过:“作家,你别把我
写到你的大作里去!拜托了!”
“为什么?”
“我看过一本书,我只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人出娘胎,是顶着母亲的血污,来到这个世
界上的。因此我想,那样子要写在书上,大概不好看!”
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好琢磨了。那天,天色清晴,绝是个赏心悦目的野游天气,可徐祖慈
的脸上彤云密布,接踵而至的倘不是一顿碗大的冰雹,也该是电闪雷鸣的台风暴雨。幸而在
贵宾室门口,有人叫了徐祖慈一声,这才云开雾散,雨霁天晴,把这个一甩袖子非要回家的
老头子留住了,也使犯难的朱虹放下了包袱。胡先生尽管不动声色,安之若素,我怀疑,神
通广大的他,是不是有意地精心安排?
听到呼喊,突然来了精神的徐祖慈,撇下我们,快步朝叫他的这位老领导走过去。
那是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冲他敢拍着肩膀,随便称呼那个不雅的绰号,便知道是什么
人物了。“好啊,好啊,在这儿总算见到一个熟人,徐混,走,领教领教你的两下子!”
“哪敢跟你老人家比试!”徐祖慈垂手侍立,一脸恭敬。
小老头拉着他的手,前往那一片绿茵的赛场。不下十几个侍候场面的人员,前追后赶地
跟随着。我在后面,听不清平素嗓门挺亮的徐祖慈在说些什么,倒是那小老头,矮老婆高
声,朗朗而谈。什么闭关自守之害,什么必须迎头赶上时代,等等等等……当然也无多少新
鲜见解。显然徐祖慈是在认真领会的,居然冒出一句,“我是从来不赞成提倡清教徒的!”
“对对!”他又拍拍徐祖慈,“你还算有勇气去闯点祸的一个,徐混,有你的——”
两个年纪一把的老人,都开心地笑了。
胡先生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到快要抡高尔夫球杆时,他才出现。
头一回开洋荤,徐祖慈那双握过锄把、枪把和印把的手,对身后小车上的器械,不知该
怎么摆弄?他只是在电视里见过,半点也不喜欢。还曾以一个惜土如金的庄稼人口吻,唾骂
过这种资产阶级的玩艺,一块好地竟拿来长青草玩,简直混账透顶!一看那小老头玩得十分
开心,他哪敢大放厥词?尤其目睹他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暴发户,很轻松随便走过来,还可
以说是漫不经心地向他过去的顶头上司打招呼:“HI!”他愣住了。
而小老头居然也举起手,“HI”地一声回应,让他更是不可思议。跟着出现的一个场
面,把徐祖慈那种阶层最后一道精神防线也冲垮了。
胡先生落落大方地和这位热情的小老头,像外国人那样拥抱。还说,“这回你跑不掉
了,你答应的,输了请我喝酒!”
乐得合不拢嘴的老首长,捶着胡先生,“好好,我请,我请!”
后来,是胡先生的主意,还是朱虹的建议,我不敢肯定,反正徐祖慈去洗了几次桑拿
浴,似乎对按摩女郎弄得他通体舒泰的感觉,好像更适应些。洋酒也习惯了,法式大菜吃得
还算顺口。那天,他在长富宫,多喝了两杯清酒,把约我来替他写一篇反扫荡的纪念文章
事,忘在脑后。只是对我说,唯有日本料理,怎么也不喜欢。天妇罗还能接受,酱汤就难以
下咽。我也不完全是幽默,调侃他说:“这是口味问题,和你们当年抗日是两回事。”
他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只好照直讲在反扫荡中老阿姨杀日本鬼子,和他现在不爱吃生鱼片,大概联系不到一
块。
他还没想起叫我来他府上的目的。在1942年“五一”反扫荡中,老阿姨从鬼子炮楼
里把他救出来,他已经喝了断头酒和两个猪肘,准备进法场了。那个鬼子小队长很仁义的,
徐祖慈对我讲过,那是个正规军人,行刑前准许提出要求,哪怕是找个花姑娘,也能答应。
但老阿姨身中七弹,九死一生,换来他一条命,谁知若干年后,她竟被他逼得悬梁自尽。
在电话中,他急不可耐地要我快来,肯定不是写他这段负心史。谁知道,他和朱虹应胡
先生之约,去吃素烧和寿司了。
徐至柔一听说是胡先生会钞,脸色倏变:“朱虹(从来这样叫的),你到底要把爸羞辱
到什么时候为止?”九
这样指责,谁也难以接受的。
徐祖慈马上拍桌子,“你算老几?轮着你来教训?”
“爸,不合适——”
“谢谢你,甭管我们,把你自个儿的篱笆墙插紧点,就行了!”朱虹和前妻生的女儿,
压根儿也不融洽。
老头子到底不是当年了,没轰柔柔出门,算给她面子。
那一年她和那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记者来往,被当场逮住以后,老头子做得太过了。是
他率先跟她划清界限,不认他女儿的,然后又是他把她逐出家门,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的。
“关起来!给我关起来!”那时他刚被结合进革委会,这也是他一辈子唯一未能全节的遗
憾,所以他才如此关心他死后的悼词问题。那时,包括像小老头这样他的上级,都被打倒,
有的充军外地,有的关进秦城,他仓皇无依地熬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徐祖慈向
我吐露过心曲,“十年哪!我到底没主意了,只好跟造反派了!”有了顶戴,我这位首长马
上就刚正不阿,大义灭亲,可来劲了!后来终于明白这样表演,也未必能赢得中央文革要员
的信任,而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不惜把亲骨肉送到牢里去,这种过分,难免被人物议。别
人说什么他是不会在乎的,大概这位和他一块打高尔夫的小老头,当时也在背气之中,说
过:“怎么讲,也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嘛!怎么能关进自己的监狱里呢?”
把记者驱逐出境,一年多过去,她也就自由了。
柔柔那性格,即使她爸认错也不一定回家,何况他连一句软话也不肯吐口,甚至到今
天,快死了,给台阶还不下,总揪住她的小尾巴不撒手。“你跟谁睡觉我不管,你干吗要找
一个外国人,还是一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人睡呢?冲蹲了笆篱子,丢尽了我的人,永远也不
会原谅的!”
“算了算了,你就是那种永远正确的共产党——”徐至柔吼了,她听够了,“不奇怪,
和某些英明的大人物一样,什么时候肯说自己不对呢?”
放在以前,她这样口出狂言,老头子要不跳脚才有鬼?如今,他是“过气”干部,威风
不起来了,谁还买帐?对于她时不时地冒出来的或莫名其妙,或大逆不道,或荒谬绝伦,或
以言定罪,准会判几年的念头,也不像早先那么横眉立目,不共戴天了。
最多,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要不,不置可否地抬起屁股走人。
要是徐至刚在场,准会拦住他逼他表态:“唉,别走啊,姐姐是对,还是不对?”
徐祖慈挥手,不愿意他的宝贝儿子,介入他们父女的谈话。“去去!”他知道,他的老
婆最反对她儿子受柔柔的影响。
断不了听见他后妻对儿子的恫吓:“离那个破鞋远点——”
倒是徐至刚毫不在乎地找他姐姐。至于他妈的命令,对他不过耳旁风罢了,人大了,可
不是她的言听计从的儿子了。
“你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儿子说:“求求你,最好别开口。”照她的描述,徐至柔岂止是一子不值的坏女人
呢?“她还能算你们徐家的人么?一个跟外国人睡觉被抓起来的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怕你被
她带到邪道上去呢!”
可朱虹不知道,她儿子认为他这个姐姐就这一笔,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徐至柔赞赏她弟
弟敢在女人屁股上作画一样,所以我对他们俩的评价是——“一对难兄难弟!”十
马路旁边正好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徐至柔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怪啦!她根本不想给她好久没回的家打电话,但她也说不好怎么懵懵地抓起听筒?更记
不起走进以前,原计划是要给谁打的。她想,这很大程度上属于鬼差神使了,因为她毫无意
识拨的号码,竟是她家的。
这不是很怪么?
“谁?”
好一会,她未听出接电话的人,偏偏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朱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往
三十岁上打扮,从秋天退回到春天去,怎么说也是有点气候反常。朱虹年轻时并非很有姿色
的,她知道她父亲的美学观点,只要是平头齐脸的女人,便迫不及待的。但那位暴发户则未
必,她怀疑她后妈是否能笼络住他,像牢牢地把丈夫控制在手中那样。
她从来不过问胡先生和别的女人的事,同样,对她和别的男人的事,胡先生也向来不置
一词的。这一回,她破了例,她一点也不是嫉妒:“你一定要报复得非常非常彻底么?”
胡先生奇怪她的公主逻辑,干嘛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你和我,我和他,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不同?他开玩笑地说,你把贵妃娘娘脱
得光光的,放在农家土炕上,从使用价值上看,和别的女人区别何在?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神世界吗?”
也许,一物降一物,他不想惹翻这位姑奶奶,一涉及拿钱买不来的那些,他就矮了半
截。
在电话里,她的后妈却急切地喊道:“你是柔柔吗?你是柔柔吗?”
这使她意外,一下子想不到是那位夫人,也许因为从来没听过这个女人用带任何感情的
语言,对她讲话,所以,这一声柔柔使她太意外了。朱虹一向把她视作陌路之人,从小就调
教不好,跟她亲妈一样眼露凶光,尤其从部队开小差以后,随即又被抓起来关了一年零八个
月,她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朱虹,你怎么啦?”
“你快回来一趟,柔柔——”
听她信口叫着朱虹的名字,我笑了。这个柔柔,也是强按牛头不饮水的执拗,从朱虹在
她们家出现那天起,任是不张嘴叫她一声,要叫,就直呼其名,而且理直气壮。“我这么
叫,有什么错吗?她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叫她?”徐祖慈为此不止一次气得火冒三丈
过,“你太不像话了,缺乏最起码的礼貌!”
让她改口,叫妈或者叫姨,要不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