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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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轮舱内十分宽敞明亮,豪华的餐厅内,很多旅客在吃着丰盛的晚饭。商品齐全的小卖部出售啤酒和白酒。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候机室一样舒适的五等舱里,人们坐在一圈圈软排椅上聊天,打扑克。客轮行驶得很平稳。我沿长廊走回舱室,两个女孩子在舱里等我。
“你住在这舱吗?”
我点点头。
“换一下好吗?我们俩想住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这样的双人舱室,陌生的青年男女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
“你的舱在哪儿?”我提起扔在床下的手提袋。
“旁边一间。谢谢你。”
我走进旁边一间舱室,一个女孩子在铺床。我退出来,挨间舱室找有无一男一女的。很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的,但他们都不肯跟我换,都是新婚夫妇。我只好走回那间舱室。那个女孩子正在水池旁对着镜子擦脸。我拉下墙壁上的弹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个女孩子擦完脸、手,又擦脚丫,最后,用水洗净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护扶膏,挖在手心上,搽在脸和脖子上。她双手抚摩着光润的面颊,遇到我的视线,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头。
“你还没领卧具吧?”
我抬头怔一下,“噢”了一声,跑出去。女孩子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挨了久候的服务员一通训,抱着枕头、毛巾被回来。女孩子正在小鸡啄米似的吃瓜子,看双膝上摊开的一本书。见我进来,笑眯眯地问:“吃吗?”
我摇摇头,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太会嗑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瞧我。”女孩示范性地磕了一个瓜子,洁白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
“会了吗?”她睁圆眼睛问。
“没有,我还是抽烟吧。”
我点燃一支烟,站在舷窗旁吸,烟袅袅飘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飞了。海在月色下,银灿灿的波涛起伏,客轮轻快地行驶。
女孩把书翻得**响,看得飞快。
“你看这么快?”
“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她一笑。
我从未乘过海轮,这是第一次,我也从未见过这个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涛上航行了一辈子。我的头有点疼了。那个女孩子合上书,那是本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
“船开始晃了。”我说。
“我看看。”女孩灵巧地从弹椅上跳起来,过来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横流,犹如一个巨大的、三百六十度转动的年历盘。墨蓝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云追逐着月亮,奔涌着,堆积着,变幻莫测,千奇百怪,令人惊心动魄。
“那块云像马克思,那块像海盗,像吗?你说像吗?”
舱里的灯突然灭了,全船的灯都灭了。
“你是学文科的学生?”我问。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快活好奇的声音。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一个女孩子的嗤嗤笑声,“我是学英语的。你也是学生?”
灯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孩。
“你看我像学生吗,我是劳改释放犯……”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尽管夜航有不准关灯的规定,我们为了睡得好一些,还是把灯关了。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的灯光,舱里什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晕眩。女孩子刚躺下还叽叽呱呱说话,得不到我的响应,也无声息了。
夜里,我被冻醒,感到有点不对头,迷迷糊糊一睁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床前背光站着个女人,长头发被舷窗灌进来的强烈海风吹得拂舞,扰乱了脸部的线条,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闪着晶体的莹光。她慢慢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
“醒了吗?”
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时何地,就是一时还说不出话。
“醒了就起来,再晚看不见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动了动,大概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真懒,不管你了。”女孩说了一声,开门出去了,又伸头进来,找着电灯开关,“啪”地按亮,倾泄而下的灯光中一张娇好、美丽的脸庞一闪而逝。
我从上铺跳下来,被海风吹了半夜的肢体都僵硬了,我拉开手提袋,找了件套头衫穿上。
我走出舱室,来到上甲板,脸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强劲的风,这是轮船疾驶带来的风。晦暗的海面上浪并不大,无数小浪头在跳跃着,弧长的天际线很清晰。我在伏满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个女孩,在她旁边挤了个地方。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长一抹,海水天空的颜色都在晨曦中变化,海水变得葱绿,天空变得蛋青色,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阳仍未出来。又过了会儿,嫣红的云透明了,飞絮般一片片飘开,霞光迸射出来,无数道又粗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贯青天,呈现出一个硕大无朋、斑斓无比的扇形。这景象持续了很长时间,接着太阳出来了。海天之际乱云飞渡,太阳是从云间出来的,一出来便是耀眼的一轮,迅速
上升。
“好看吗,你说?”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问。
“都说好看。”我懒懒地说,“我不知被人拖起看过多少次日出。”
女孩看我:“你一点不激动。”
“激动。”
“激动什么啦?你说,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个太阳吗?”
“这已经被科学证实了。”
“不对,有365个太阳,每天轮流值日。”
“胡扯。”我一笑。
我们向后甲板走去,女孩轻盈地走在前面,喜洋洋的,美滋滋的,摇晃着头发,流眸顾盼,使每个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厅在后甲板摆了些桌椅,供旅客沐着晨风进早餐。女孩掏钱做奋勇状,我笑着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转身去餐厅柜台买早餐。餐厅只供应一种雪菜肉丝面,我端着两碗面条放到女孩面前时,觉得真委屈她。她却很高兴,马上用筷子卷着面条吃起来。甲板后面推进器犁开一条白浪翻卷的宽阔航迹,犹如绿色海洋上一条连接大陆的白色大道。蓝白两色的海鸥排成密集的翼形,紧紧跟随着破浪疾进的客轮。青天白日,海水明澈,一切都是那么洁静、纤尘不染。我们坐在这干干净净的
画面里,同周围衣着鲜艳、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谈笑风生,就像画中人。
轮船驶进群岛间的狭长海峡,两边出现连绵不断的海岸线,可以看到岛上黛色的山,缭绕山腰的白雾;影影绰绰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渔港。这些岛都有雄壮的大陆感。再往前,就出现了翡翠般星罗棋布的小岛,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阳光下闪着玉的光泽。轮船鸣笛驶近一个郁郁葱葱中隐现着宝刹古寺、楼台亭阁的小岛。
回舱室收拾行李时,我捡起扔在床上的那本厚壳书,翻看扉页。女孩上来夺:
“不许看。”
我闪开她,念了扉页上的字:“‘赠给胡亦’,胡亦?”
女孩笑着拿过书,塞进包里。
下篇(二)三、我抚了一下她的脸
三
由于水浅码头小,客轮在港湾里下了锚,旅客分批乘汽艇登陆。码头上有砾石铺的停车场,几辆旅行车往各处风景点运客人。迎面一座不高的山,山上长满低矮的松林。山间一条石板路,一些游客在林间穿行。我看了看导游图,这条路通向岛上香火最盛的普渡寺。
“你怎么走?”胡亦喘吁吁地提着包赶上来,“你打算去哪儿住?”
“我打算到镇里找家旅馆,那儿离海近,旅馆也多。”我指出导游图上小镇的位置给她看。
“那我跟你一起走。”胡亦歪头看了看我手里的导游图,说,“我也到镇里去住。”
我们挤上一辆旅行车,胡亦动作敏捷,帮我占了个位子。旅行车沿着环岛新铺的碎石公路飞驰,年代久远的玄武岩牌坊,干涸海塘内倾斜的渔船,绿油油的西瓜地相继进入视野。旅行车爬上一个山坡,我们俯瞰到海边一湾湾金色的沙滩,蓝色海水卷起的一道道长长的白浪,浓绿的海岬上朱顶飞檐的亭子和小巧的寺院。旅行车风驰电掣冲向海边,倏地一拐,驶进山麓下的小镇。我们在一个山门宏伟、殿堂无数的大寺院前下车,立即被眼前的“佛国”风光吸引。千年古樟覆荫了寺前空地,白石栏围护的大莲花池里荷花粉翠,一座精雕细凿的石拱桥越过街道。道旁横一赭黄色影壁,上书“观自在菩萨”五个大字。古寺朱墙一端接小镇熙攘的旧街,另一端新型旅馆、商场、饭店栉比,游人如云,香客川流。树荫下小贩的瓜果桃李色艳芳香,荷池边摊上的念珠木鱼琳琅悦目。一些兜揽住宿生意的妇女围上来。胡亦和一个妇女交谈几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住她家吧,她家便宜,两个人五元钱,一个人二块五。”
“一间屋?”“当然一间屋了。”那妇女说。“有没有两间屋?”“两间屋十块。”我对胡亦说:“她是包屋,五块钱一间。”
胡亦问那妇女:“包床行吗?”
那妇女摇手。
“脑瓜真死,真不会做生意。”
“别跟她们扯了,我们找旅馆去住。”
我拉走胡亦去旁边一家寺庙改造的国营旅馆登了记。
这家旅馆条件不错,有化纤地毯、彩色电视机和卫生间,价钱比私人家庭旅馆贵一些,但比起内地同等水平的旅馆便宜得令人咋舌。胡亦住在我隔壁,都是双人房间,她的房间有个老太太,我房间就我一个。我放下手提袋,脱了鞋,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给放暑假的孩子放动画片,我调了调天线,让电视开着,去卫生间洗澡。打了香皂,喷头没了水,我一筹莫展地站着等水。胡亦进屋叫我的名字,我在卫生间瓮声瓮气地答应。她问我的龙头有没有水,我说没有,叫她去问问服务员。她跑出去,回来后站在屋里对我喊,服务员说每天早中晚供水半小时,下次来水要到晚上。我用毛巾擦去脸上的香皂,穿上短裤走出来,十分气忿。胡亦瞅着我的狼狈样笑。我见她头发脸颊湿漉漉的,问她怎么洗的,她说同房间的老太太接了一浴盆水,她都给用了。
我们下去问服务员海边有多远,服务员说不远,穿过小街就是。我和胡亦穿着拖鞋出了门,穿过寺前丁字形旧街,上了个小山坡。坡上有一颓败的多宝塔,顺塔前小路下去,便到了两个海湾的交汇处。
我们进了有防鲨网的收费浴场。时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