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湖上闲思录-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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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交战的大决斗。那种天人交战的大决斗,东方人反而看不起,认为是人格上之不健全与不稳定。如是的态度,用在理智上,也不会闭塞各部门各方面,只向一点直前钻,因而不能发明近代西方自然科学上的种种新知识。
前一种紧张心型,应用在宗教上,是上帝与魔鬼之对立。应用在哲学上,是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应用在政治社会的组织上,是阶级与法治。应用在人生上,是强力奋斗与前进。应用在理智上,是多角形的深入与专精。后一种松弛心型,应用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应用在哲学上,是万物一体的一元论。应用在政治社会的组织上,是大同与太平的和平理想。应用在人生上,是悠闲恬淡与宁静。应用在理智上,是物来顺应,斟情酌理,不落偏见。东西双方一切文化形态,全可从此一分别上去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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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概与综括
知识必附随于对象而起,对象变,则求知的心习与方法亦当随而变。知识对象,大体可分为自然与人文两大类。或分为物质与生命两大类。生物学在第一分类应归入自然,与人文不同。在第二分类,则与人文同列,而与物质不同。若把一切知识作一简单之序列,从自然到人文,最先应为数学与几何,即最抽象的象数之学。其次为物理与化学,再次为天文与地质,这些全是无生命的物质。其次为生物,再其次为人文学。人文学中再可细分各部门,自成一序列。
象数之学有一特征,即为最抽象最不具体的,因此也为最可推演的。二加二为四,一个三角形之三个角,等于两直角。这些不烦一一证验,一处如此,到处皆然,一时如此,时时皆然。若使火星上有人类,他们也发明数学与几何,势必仍是如此。因此易于使人想像其为先经验而存在的,此亦谓之先天,乃是谓其不烦人类之一一再经验。这些知识最可推概,推一可以概万。人类习熟于此等知识,便喜运用演绎。但这些只限于象数之学的范围,物理学化学便不尽然。物理与化学也建筑在抽象的形式上,也可用象与数的公式来推演。但已有了实质,已有了内容,已逐渐的具体化了。天文与地质,则更具体,更有内容,推概的范围便须更缩小。如以气象言,你根据大西洋东岸的气象,并不能推测到大西洋之西岸,你根据北极圈附近的气象,并不能推测到赤道附近。你发掘这一处的地层,并不能推测到另一处。你须将种种天文地质的具体事象归纳分类,再从这些分类中籀出一般综括的知识,然后再根据这些知识来推概你所不知的。其实象数之学原始形态也如此,你先把两个加两个,知道它等于四个,然后再把另一种两个加两个来证验其是否成四个。不过象数之学绝无例外,因此一推不烦再推,此项知识可以无限伸展,伸展到你经验之外,而绝对地可信。你把杠杆起重,把水分为氢二氧一,这些也如此,一验不须再验。此等知识,因其不烦多经验,因其不再为新经验所摇动,因而觉得其可靠,觉得其有客观之存在,觉得像是绝对地成立而无所依赖,觉得像是一种自明之真理。今天太阳从东方出,明天太阳从东方出,但你绝不能说千万世以后永远有太阳从东方出。天地变了,太阳可以不再从东方出。但若另一天地中亦有数学,你仍可想像他们那个世界的数学,仍是二加二等于四。原来象数之学,本是一种静定的学问。何以能静定,因你把一切具体的抽象化了,制成一形式,并无内容存在,自然可以静定。若你把具体内容加进,便立刻会发生变动。一滴水加进两滴水,那里是三滴?两根正在燃烧着的火柴,再加上两根,一并燃烧,一忽儿一根也不见,那里是四根?树上三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哪里能还留两只呢?有些物理学和天文学,也不过应用那些象数学的法门,把具体的抽象化,将内容摆除开,变成纯形式的,好据此推概,而也适当我们所需要之应用,遂成其为今日举世震惊的自然科学。其实近代自然科学已有不少运用了综括的知识,归纳法的重视,近代自然科学也不能自外。但到底抽象重于具体,重量过于重质,推概重于综括,演绎重于归纳,人类还是想慕那些超经验的客观的自明真理,而象数之学还是今日一切自然科学之主要骨干。
再说到生物学,这已在自然物质中间添进了生命。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直到如今,没有人说得清。至少生命是有经验的,物质则只有变动,不好说有经验。东风吹到西风,上水流到下水,只是变动,也还只是一种形式,不能说风与水在变动中有它自身内部的经验。生物如最低级的原形虫阿米巴,稍高级的如一丛鲜苔、一根草,你不能说它绝没有一种觉知,你便不能说它绝没有一种经验。生命愈演进,生命的内部经验愈鲜明,愈复杂,愈微妙,于是遂从物质界里发展出精神界。物质界一切变化是纯形式的,生命界的一切变化,则在形式里面赋以内容,即是变化中附随有经验。经验之累积,便成其为精神界。试问对于这一界的知识,如何可以仍用纯形式的,无内容的,超经验的象数之学一类的静定的格套来驾驭,来推概。我们对于生物学的知识,只有把一切生物的一切现象,只要能知道的,全部罗列,做成各种分类,排成各种序列,来解释,来想像,来透进其内部而从事于再经验。这只是一种综括性的盖然的知识,决不能造成推概性的必然的理论。
生命中有人类,人类生活演进而有历史与文化。所谓人文学的一切知识,更须综括,更只能获得一种大体势的盖然性的想像和解释。而且人文学也不比生物学,每一类别中,复有极大的个性差异,有显著的标准性与领导性的优级个性之存在。譬如你研究政治,在政治经验里,便有不少具有标准性领导性的优异人物。譬如你研究宗教,在宗教经验里也有不少具有标准性领导性的优异人物。在每一类别中,又有不少的类别。你如何再能留恋在那些无内容无经验,而纯形式的空洞的,像象数之学一类抽象的硬性推概的必然定理,来想把握到人事之万变的盖然的活动知识呢?
西方人对抽象的象数之学,很早就发生兴趣。柏拉图的学园,大书不通几何学者勿入吾门。后来中世纪的神学,近代自然科学都不论。即如他们的哲学,也几乎全站在某一点上向前作直线的推论,逻辑的必然性的超经验的演绎,无限向前。宇宙论形而上学占了绝大篇幅。留着很少的地位落到人生论,以为如此般地便可以笼罩人生。直要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始算是正式在人文学上用心思。然而他是用哲学来讲历史,仍不是用历史来创哲学。他的有名的辩证法,依然是一套像数学的抽象精神在里面作骨子。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开始从人文学直接引出行动,而有俄国式的无产阶级革命。这是一套运用科学精神的革命。如实言之,是运用一套自然科学精神来在人文社会中革命。先从某一点上直线推演出一套理论,再从这一套理论上用革命手段来求其实现。凡与这一条直线的理论不相适合的一切排除。自然科学家所谓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全用上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便是一番大胆的假设。革命过程中严格的规定路线,统一理论,清算反动思想,统制革命步调,便是自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小心求证的一套工夫。无奈是把自然科学侵入了人文界。自然科学实验室里的一套实验,不妨有失败,失败了可以再实验。若把这一套精神运用到人文界,则人类文化前途,受福的分数到底敌不住受祸的分数更多些。
中国人一向在自然科学方面比较像是落后了,但其心习与其求知的方法,似乎与人文科学较为接近,较为合适。他们尊重经验,爱把一点一点的经验综括起来,不肯专从某一点经验上甚至某一个概念上来建立系统,更不敢用一条直线式的演绎来作出逻辑的必然定论。只在每一点经验上有限地放大,做成一小圆形的盖然的推说。点与点之间,常留松动与推移之余地。不轻易想把那些一点一点的经验在某一理论下严密地组织。理论决不远离了经验向前跑。不轻易使理论组织化与系统化。他们的理论只是默识心通,不是言辩的往前直推。他们爱用活的看法,深入一物之内里,来作一番同情的再经验。他们常看重优异的个别性,看重其领导性与标准性,因此不爱作形式上的类别,重质而不重量。常爱作一浑整的全体看,不爱分割,不尚偏锋。物质虽属自然,却易用人力来改造。精神虽属人文,却须从自然中培养。西方人偏重自然,因此常爱用理想来创建人文。东方人看重人文,因此常爱用同情来护惜自然。心习不同,求知的方法亦不同,因此双方的文化成绩也不同。近代在西方人领导下,人文知识落后,已与自然科学的前进知识脱节。如何融会贯通,我们东方人也该尽一些责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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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与理智
思想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运用语言文字而思想的,我己在物质与精神,经验与思维的两篇中约略说过。另有一种不凭借语言文字而思想的,这一种思想,最好先用不能运用语言文字的动物来说明。其实此种思想,用语言说来,便是不思想。
最显见的,如蜘蛛结网。它吐出一条长丝,由屋檐的这一边荡漾而挂到屋檐之那一边,然后再由那一边回荡到这一边挂上,如是几番荡漾,把那条丝在两檐间搭成一大间架,然后再在那个大间架里面,往来穿织,织成了一张很精很密的网。然后蜘蛛躲开了,静待一些飞虫们粘着在那网上,好充它的食料。这一段的经过,在蜘蛛说来,实在是一番绝大经纶,但他似乎并未经过有思想。但若试由你我来替作,也由屋檐之这一边,到屋檐之那一边,也像蜘蛛般,用一条细丝来凭空结成一网,那你我势非运用一番思想不可了。在蜘蛛何以不用思想而能,近代心理学家则称之曰本能。
又如蜾臝虫捕捉螟蛉,把来藏在阴处,再从自己尾梢射出一种毒汁,把那螟蛉麻醉了。然后在那麻醉的螟蛉身上放射子卵。待那些子卵渐渐孵化成幼虫,那时螟蛉尚在麻醉中,尚未腐烂,然后那蜾臝的幼虫,可以把螟蛉当食粮。待到螟蛉吃完了,幼虫也长成了蜾臝,可以自己飞行觅食了。这又是一番大计划,大经纶,但那蜾臝也像没有如此思想过,只是平白地径直懂得做这件事。心理学家也称此为本能。
其他动物界如此般的例,举不胜举。我们是否可把人类的行为移用来说明这些,认为它们实在也有了思想呢?但这种思想,显然和人类之思想不同,最多我们也只可说他们是一种默思,或说是深思。何以称之曰默思?以其不用语言,不出声,乃至不用不出声的语言,那种思,便是默思了。至于我们人类用不出声的语言在心里默思,那尚不是真默。因其只默在口,而非默在心。上举的蜘蛛蜾臝,则是默在心,因此我们人类便称他没有思。但他究与人之有思同其功用了。因此我试称之曰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