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湖上闲思录-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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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此不为我有者其实即为我所有。而此种境界却不以祈祷得之。此为儒家与宗教不同之又一关键。
庄子书中,有一番推翻上帝和神之存在之观念的最透辟的理论。但庄子书中,同样有一番委心任运知命安命的最深妙的理趣。你能体会到庄子的这一面,你自然能心态安和,精神平静,一切放下,轻松恬美,而到达一种大自在大无畏的境界。也正犹宗教精神在祈祷时之所到达。惟庄子书中所言之命,则只是消极地叫你舍弃,而非积极地叫你奋发,这是庄子知命而不知性之过。魏晋时代的清谈学家们,都重视庄子,但他们却不言安命而言任性。郭象注庄便是其一例。如此则只知任性,不知安命,在消极方面既没有了抑制,在积极方面又没有了领导。性是一个必然的,而清谈家之任性,则一任自然而不认有必然,此是清谈家知性而不知命之过。只有儒家可说是性命双修。
儒家思想有与一切宗教最不同之一点,一切宗教全像是个人主义的,而儒家则最不喜为个人自己着想。一切宗教莫不有一个超越于个人以上之神,一切个人莫不向此神祈求,所祈求的对象虽是共通的,而此祈求之主则是个人的。因此祈求所得之恩赐也属于个人。儒家思想中超越于个人以上者是命,命在领导着各个人,同时规范着各个人,因此命是个别的,而知命安命便是率性,性却是共通的、大群的。因此所领导所规范者是个人,而领导之规范之之主者,则一切从大众出发,也一切归宿到大众。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只轻轻安上一天字,并非认真看重有一上帝存在,重要则在命字与性字上,命与性都已在人的身份之内了。孟子说:“尽心知性,尽性知天。”此处也可说尽性知命,天只是命之代名词,也并非认真看重有一上帝存在,故又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故尽性知天,仍只重在人的身份上。道字由性命而来,则显是大群的,决非小我的。孔子又说:“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此亦并不定谓必然先有了道才有人。总之立言的分量,依然重在人。西方宗教家必信仰有一上帝和神在人之前,又必然把人的地位低压于上帝和神之下,此等信仰和理论,在中国儒家思想里,似乎已冲淡了。但宗教家一切鼓舞人向上的情绪,激励人扩大内心的功用,儒家则并未忽视,而且能完全把握到,此是儒家高明处。亦是儒家与一切宗教精神之相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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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与松弛
无意识的心理状态,见称为近代西方心理学界一大发现。人心不完全在当前的意识中浮现,还有好些隐藏在当前的意识之外的,好像有一条界线存在。浮现在此界线之上的,成为意识,沉淀在此界线之下的,当时并不意识到。此一界线,心理学家称之为意识阈。阈下意识又称潜意识,又称无意识。但此只是一个约略譬况之辞,也可说当下意识成一圈,排挤在圈外的,一时意识不到,也可称为外意识,或边意识。此种阈上与阈下,圈内与圈外,也并非有一截然鲜明的区划,只是逐渐模糊,逐渐黯淡,乃至于完全不知,也并非永远如此区分着。实际上则常在变动,有时阈下的升起,阈上的降落,圈外的挤进,圈内的逸出,因此心态时时刻刻在变。总之当前意识到的决非人心之全部。论到此阈下阈上或圈外圈内意识与潜意识之分量及界域,亦各人不同,各时不同。有些人在有些时,可以说阈上的意识只占极少一部分。有人有时则阈下意识少,阈上意识多了。或说此意识圈放大,圈外少了,圈内多了。有人有时反此。有人有时阈上阈下圈内圈外的变动疏松而灵活,有人有时则变动甚难。所谓变动难者,即是阈下的升不到阈上来,圈外的挤不进圈里来,如是则成了心态之硬化。有人有时阈上阈下或圈内圈外虽有隐显之别,而并不感有冲突。有人有时则潜意识与显意识冲突了,甚至于破裂成两个人格。譬如一个政府,由社会下层革命,或四边外族入侵,割据反叛,形成无政府状态,或两个政府对立。这些花样,近代西方心理学家研讨得极有兴趣,大致已成为一般常识了。
其实意识只是人心随时一个集中点。人心必向某一对象而动进,此种动进,心理学上亦称注意。注意所在便成意识。一切意识,都凑聚在此注意点之中心与四围,渐远则渐模糊而成无意识或不意识。因此阈上阈下与圈内圈外之分,其实只是对当前一个注意点的亲近与远隔之别。注意点转移,则全个心态亦随而转移,亲近与疏隔的部位换了,便说圈外的挤进圈内,阈上的降入阈下。若使此心对一切全不注意,不向任何一对象而有所动进,那时则此心便如模糊一片,圈内圈外阈上阈下的界限泯失了。人在睡眠状态中,便成此象。心的集中,你须用一些力量来控制。那些控制力薄了,心便散漫,全不控制,心便集中不起。当你想睡眠时,你必试使你对心的控制解放,让心散了,对外全不注意,便易入睡。当你睡后初醒,你必试使你对心的控制加强,你只一加控制,你心便兴奋集中起来,便成觉醒状态。如是则那条所谓意识圈或意识阈,本由人心集中时所引起。你把你所要意识的集中起来,把不须意识的排摈在外,扼抑在下,便成意识与不意识之两半。你控制集中的力量强或弱,便成心态之紧张与弛散。紧张心态下意识容易鲜明,但亦容易分成两半。弛散心态下,意识不容易鲜明,但此心却容易溶成一片。
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人心集中注意,其原始必有所要求,此即庄子之所谓嗜欲。因你有所要求而把自心集中起来,合你要求的,让进意识圈,鲜明活跃,不合你要求的,排除在意识圈外,模糊黯淡。你把你的心如是般一组织,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人群组织一政府,自然有它的需要。但在政府内的,当权用事,在政府外的,便闲散没用,而且压抑不自由。《列子》里有一段寓言,说一人入市,见金即攫,为人所捕,问何胆大,答作云,那时见金不见人。这是他注意太集中了,情绪太紧张了,想攫金的嗜欲深,因此虽有旁人,全不顾及,心不在焉,视而不见,把眼的天机窒塞了,这正是庄子话的一个好证。从历史讲,死去的人的力量,实在远比活的人的力量大。把人的一日讲,夜里睡眠时的力量比日间醒觉时的力量大,一切聪明气力,都在夜里养息,再在日间使用。从当前一刻间的心态讲,意识圈外的边远意识,比意识圈里的中心意识并不是更无用。庄子之所谓天机,正要让此种边远意识活泼参加到中心来活动。你若排除太甚,压抑太过,不仅使你天机浅塞,而且要生出反动,引起纷扰。正如一个政府,太求坚固了,太爱集权了,使他与下层社会太隔离了,不仅要减轻这政府的智能,而且要引起革命,使此政府不免于颠覆。心理学上所谓人格破裂,神经错乱,乃至一切疯狂状态,莫非此心太紧张太压抑所致。较轻的症候,便是夜里做梦,日间那些被驱逐在意识圈外的边远意识,一到夜里,你的控制力松了,他们便偷进意识圈肆意活动。那时虽非人格破裂,虽未走入疯狂境界,但总是你心里的纷扰与反动。庄子说:“至人无梦”。这一境界,便是告诉你心象安恬,精神平帖,全人格协调一致,你心里没有反复不安的分子潜伏着,那种心态一到日间,自然神志清明,天机活泼,可以泛应曲当。《易经》上说:“通昼夜之道而知”。便是此种境界。你若太凝视一个字,凝视得太集中,太紧张,反而对这一字形惶惑认不清。你若使劲要找地下一个针,用尽你的眼力,那针反而找不到。你能放松些,散淡些,让你的视力天机用事,那针忽而会自己投进你的视线,无意中覕见了,全不费力。这是你易懂的铁证。
让我们把人心约略分成紧张与松弛的两型。紧张的人,譬如一个手电筒,你把光点拧得紧凑,光力是强了,光圈亦缩了。松弛型的,譬如手电筒的光点,反拧过来,把光圈放大,但光力则微了。惯于紧张集中的人,他常把心力用在一点上,四外的全排除,因此易深入,也易偏至。惯于弛松散淡的人,他并不把心老集中在一点上用,因此他所见较宽较全,但不深刻,不细致。在理智上讲,前一型的人,宜于在自然科学上探求。后一型的人,宜于在人文科学上体会。从情感上讲,前一型的人是强烈的,富于侵入性。后一型的人,是平淡的,富于感受性。西方民族比较前一型的多些,中国人则比较后一型的多些。这种区别,还是由于自然环境及其生产事业而来。沙漠游牧人与海洋商业人,因其生活迫蹙,事事有所为而为,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紧张习性。平原农耕社会,生事宽闲,无所为而为的时候多些,容易造成心理上的松弛习性。西方自然科学是紧张心绪下的产物。他们爱把一切不相干的东西尽量剔除,专从一点上直线深入,因此便有一切科学知识之发现。宗教也是紧张心绪下的产物。一切西方宗教经验下之种种见神见鬼,在心绪松弛的人看来,都像是神经过敏。若把心理分析术来说明,其实便是他的边外意识侵入中心而引起。凡属炽热的宗教心理,必带一种最强烈的天人交战之感,在其内心深处,必起一番大革命。因其平常心理组织太坚强而硬化了,一旦失却平衡,阈下意识圈外意识冲进心坎,把原来的中心组织彻底推翻,彻底改造,人格上发生大震动,旧人格崩演,新人格赤地建新,这是宗教经验里的最高境界,使人如疯如狂地走入一新天地。在宗教里算是神感,是天赐,是上帝降灵。其他如恋爱心理战争心理,也都是紧张型的产物,都要火热地不顾一切地向某一点冲进。全部人格集中在这一点上,若把阈上阈下来形容,他的心理状态,应像一金字塔,阈上的凝结成一尖顶,便是他恋爱的对象,斗争的对象,其他一切,全压制在塔底下,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这种心态根本不安和、不宁定。在爱神脚下,在战神旗下的,易于疯狂,也易于回过头来皈依上帝,信仰神力,其实上帝和神力,正是他边外意识侵入中心之一番大革命。庄子书里常颂赞一种虚静的境界,后来禅宗说的常惺惺,宋儒如周濂溪所谓静虚动直,程朱所谓居敬。常用这些工夫的人,染不上爱魔,走不上火线,不能恋爱,不能战斗。所谓虚静,并不要他心上空无所有,只是松弛,不紧张,无组织,平铺地觉醒,把全个心态敞开,开着门,开着窗,让他八面玲珑,时时通风,处处透气,外面的一切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内面的一切随时随地可以松动,全局机灵没有压抑,没有向往,这时是常惺惺,是敬,也是活泼天机。如是的人,全个心态融和。譬如一杯清水,没有一些渣滓,不在自己心里筑围墙,不让有阈下或圈外过久有压抑排摈的心能。如是的人,也不能信宗教。所谓不能信宗教,只是不会有那些见神见鬼的宗教上的活经验,他将感不到那种天人交战的大决斗。那种天人交战的大决斗,东方人反而看不起,认为是人格上之不健全与不稳定。如是的态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