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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喻世明言 (古今小说 )作者:[明]冯梦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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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俪上路,一路观看风景。

    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司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抨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桌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捡开看时,都是耆卿乎曰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

    耆卿问道:“此词何处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妄乎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

    “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妄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贱妄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位了一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满回曰,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妄,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持。切勿遗弃,使妄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妹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有葩艳卉,惟是深红浅自而己。争如这多情,占得人司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图,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旁酒楼上,沾饮一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

    口中唱着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自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自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武贾,自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武玲拢。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碟中犯者妓着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情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一盘问,月仙只得告诉。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亲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一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

    不学路旁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船。

    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声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己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调怅,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报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声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自古道:小娘子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懦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耆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一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限,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曰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兔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贵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于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映映不乐,乃取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源源,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挠心素。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乎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重来,空房而己,苦杀四四言语。便认得听人数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

    “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浸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于壁上,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傣钱,及一应求诗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阙,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续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筐中,取出两幅英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乎了,又见一合耀。烽火静,杉枪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自,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英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自衣卿相耆卿写毕,放在桌上。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

    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船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一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来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吾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吾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点捡,两幅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缇每字索绢一匹。此子嫌吾酬仪太簿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缄。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吾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劫。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自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

    因改名柳一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柬带,变为官人。然淳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自放落,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捡,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一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看,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

    如此数年。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己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林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妹妹可畜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

    言毕,瞩目而坐。香香视之,己死矣。慌忙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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