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57-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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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说:“你怎么这样啰嗦?走一个算一个,总不能大家都憋死在枫树坪呀!”
“张亮,我在上海等你,一辈子等你!”雪梅心里很难过,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停了会儿,又把脸转向吴希声,“咳,希声,就是委屈了你!以后你回到上海,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找个好对象,我有好几个女同学至今还没有主。”
“嘿,回上海,找对象?”希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敢想了!惟一的愿望,是祈求你们活得比我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动了感情,六只清澈明净的眼睛里,早就泪水盈盈。
最后,他们又想到一些细节,比如走后门送礼,那是必不可少的。雪梅开头还有些犹豫,说刘福田凶是凶点,人还是正派的,万一碰一鼻子灰,反而把事情弄砸了。张亮就不屑地皱皱鼻子,哼,哼,正派?正派个屌!他就那么三十多块工资,你们没看见他天天抽好烟,那都是“伸手牌”,自己从来不掏腰包。希声也说,如今办个屁大的事,领导都说“研究研究”(烟酒烟酒),没烟没酒,不送点礼,谁会给你研究。雪梅也就同意了,倾其所有,把一点积蓄掏出来,张亮和吴希声也帮衬点钱,买了两条“前门”烟、一瓶“四特”酒,由蓝雪梅拎着去大队部找刘福田。
刘福田正在开会,特意溜出会场见了蓝雪梅。他满脸堆笑,一副特平易近人的表情,问道,找我有事?雪梅头一回为自己的事来麻烦领导,心里有点紧张,口舌都有些不大灵便了,她说刘、刘主任,我是有点事,我、我妈……在一次工伤事故中……摔残废了,这次招工……刘福田立即收起笑容,满脸都是怜恤下情的严肃,满嘴都是阶级情深的好话:哎呀呀,你家真是太不幸了,杨春山都跟我说了,公社对这事是十分重视的。可是,你看,我正在开会,忙着哪!雪梅央求道,我只谈一会儿,就几分钟。刘福田想了想说,这样吧,晚上来找我,行吗?
走后门最怕吃闭门羹。刘福田已经把后门开启一线门缝,蓝雪梅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说行,刘主任,你说几点?刘福田看了看手表,说,哦,我这会总得开到六点来钟,吃过夜饭,再冲冲凉,就八九点了。这样吧,你八点半来大队部找我。蓝雪梅万分感激,扬了扬手中的小拎包,要塞给刘福田,说刘主任,这点小东西……刘福田双手一推,不让蓝雪梅说下去,我哪能要你的东西?看了你哥的来信,叫我饭都吃不下哩!拿走,拿走,今暗晡夜八点半来找我,我会把招工表给你准备好的。可是坚决不准带东西噢。我刘福田是那种人吗
?记住没有?啊!
这两三分钟的交谈,蓝雪梅觉得刘福田始终是一脸真诚、和蔼可亲的,她甚至怀疑以往张亮和希声老在背后嘀咕人家刘福田,是不是小资分子瞧不起工农干部的一种劣根性。
回到知青楼,雪梅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然后就埋怨起张亮:“我说刘福田是个正派人吧,本来不想送礼的,你偏要送,偏要送,瞧,叫我多丢面子!”
张亮沉吟片刻说:“嗯,你去的真不是时候,大队部那么多人,刘福田怎敢收你的东西?”
希声也不以为然:“人家那是惺惺作态,你就当真了?把东西带上,带上,别把事情搞砸了!”
雪梅见张亮、希声如此坚持,也就不跟他们顶牛。吃过饭,冲过凉,看看时间过了八点一刻,雪梅拎上那个装着“前门”烟和“四特”酒的小拎包,准备出门。
第三部分 告别伤心地告别伤心地(3)
张亮突然拦住雪梅:“慢!他妈的,这个刘福田,白天不好谈事情,怎么约你晚上去?”
“神经病!你疑神疑鬼干啥?”雪梅把张亮的大手拨拉开,一边走一边说,“人家白天忙,我亲眼看见人家下午正在开会,他哪有空?”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张亮紧紧跟在雪梅后头。
雪梅坚决不同意。雪梅说走后门送礼又不是上山打老虎,人去多了更不好。当然,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你张亮是个二愣子,刘福田对你又没好印象,去了准会砸锅。希声也说,放心吧,八点多钟,村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的,他刘福田敢怎么着。张亮想想也是,就不再阻拦,又絮絮叨叨地叮咛复叮咛,好吧,好吧,快去快回,别跟那狗娘养的胡扯八蛋!
雪梅不理张亮,轻盈而坚定地大步走了。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着小拎包。那只拎包是雪梅用彩色尼龙线自己编织的,款式和图案都别致而新颖,装上高级烟和高级酒,像是去走亲戚。雪梅心里有点沉沉的,觉得为一个招工指标付出的代价太大,她真可惜这几十块钱。说实在的,雪梅长这么大了,还从未见过父母花这么一大笔钱去走亲戚的。咳,现在却要去巴结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人。成事与否,还心中没数呢!
张亮和吴希声看着雪梅拎着礼物,走过散发着鸡屎鸭屎和羊粪牛粪气息的村街,走过那水车咿呀的水碓,再上了半月形的石板拱桥,过了溪,一会儿就变成个移动的小黑点,消融在月色朦胧的田野上。
张亮和希声在知青楼前的晒谷坪上坐着,看星星,望月亮,有一句没有一句地闲聊。他们都心照不宣,闲聊不过是想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雪梅能不能拿到那张招工表,真叫他们牵肠挂肚。在雪梅全家陷入绝境的时候,这个招工指标,简直是救苦救难的福音啊!至于雪梅是否安全,他们却没有太多放在心上。经过六七年磨练,雪梅成了个强劳力,一百多斤一担谷子挑在肩上,能一口气走五六里山路哩,他刘福田还能把个大活人怎么的?
那夜天上少云,月亮摆出一张寡妇脸,疏疏朗朗的星星,像燧石一样寒光闪闪,趴在黑色帷幕下的枫树坪有如睡去一般安静。霜降已过,小北风呼呼有声地在山谷中盘旋,更增添了几分惆怅,几分凄凉。张亮心里闷得慌,叫希声拉一支小提琴曲听听。希声坐着不动,说他自从考文宣队落了榜,已经好久不敢再拉琴了。张亮说你进不了文宣队,也不该把琴艺丢了啊!希声望着天上的星星,仰天一声长叹,拉好了琴又有什么用?愈拉愈叫人伤心!我唱支歌给你听吧。吴希声清清嗓子,轻声地哼了起来:
告别了妈妈,
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年代已经转入青春的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
这支歌的旋律很哀婉,很伤感,也很抒情。听着这支歌,张亮好像看到一个流浪者在大漠荒滩艰难跋涉,茫然四顾,希望和出路都杳如黄鹤,行走仅仅是一种惯性的行走。然而,曲调还是很好听的,词曲作者显然把遍地泛滥的苦难加以美化了。吴希声又把自己备尝过的辛酸糅进这首歌中,唱得非常投入,非常动情,把张亮的眼泪都快唱出来。
“我的妈呀,这首歌真感人,叫什么歌?”
希声说:“叫《中国知青歌》,很易学的,哼两遍就会唱。”
希声教了两三遍,张亮果然就学会了,眼里湿润润地说:“我看写这支歌的人一定也是个老插,你看,把我们这些倒霉蛋的心情全表达出来了。当然,最后一段歌词也不高明,什么‘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一定会到来。……’狗屁!十足的狗屁!我们这双手,挣口饭吃还难哩,能绣红地球?能绣红宇宙?”
希声说:“许多歌都是唱些空话、大话的,别那么较真。好听就行,来,再哼两遍。”
张亮学会了这支《中国知青歌》,月亮已经升到中天,至少有十来点钟了,却不见蓝雪梅回来,心里就有些发毛,一家伙把吴希声从草地上拽起来,说:“走,看看去!他妈的,这个蓝雪梅是怎么搞的?”
希声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吞吞地跟在张亮后头。他们走进大队部院门,看见刘福田房里根本就没有灯光,却听到里头有些响动。张亮本来要径直闯进去的,希声一下子扯住他的膀子,就在墙外的窗下站着,支楞起耳朵捕捉里头的动静。一会儿,就听到房里传来床板的嘎吱声,男人的喘息声,还有女人憋在嗓子眼里的哭泣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也不言自明了。
张亮骂了声“他妈的!”就要往里闯,被吴希声死命攥住了。张亮力气比希声大,很快挣脱,转身跑回知青楼。片刻工夫,他又气呼呼地跑了来,手上提着一把大砍刀──此刀刃长柄短,锋利无比,雪白锃亮,造纸季节可以切纸,收烟季节可以切烟,跟武松、杨志用的朴刀、单刀、鬼头刀大体相似──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了。
吴希声远远地拦住张亮,喝道:“你别乱来!你别乱来!”
“我要宰了那个狗养的!”
第三部分 告别伤心地告别伤心地(4)
吴希声扑了上去,把张亮拦腰死死抱住:“别乱来,别乱来!我求你了,张亮!”
张亮气得直跺脚,大砍刀在空中乱挥乱舞:“放开我!我豁出去了!我要宰了狗娘养的刘福田!”
“你宰了姓刘的有什么用?弄不好,姓刘的没死,雪梅得先死!”
“放心,放心,我不会杀那个臭婊子。”
“这种事一捅开,你不杀雪梅,雪梅也没脸活呀!”
张亮气狠狠地嚷道:“这个贱货!这个贱货!要死要活是她自己找的!”
希声说:“可你知道,人家的老母亲还躺在病床上,你要害死人家一大家子人!”
咣当一声,大砍刀飞出两丈远,躺在草地上徒然闪烁着蓝幽幽的寒光。张亮也浑身瘫软了,从吴希声双臂中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渗下来,撕心裂肺地嚎啕着:“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是什么世道!”
“走,快跟我走!”希声死活都要把张亮从大队部门口拽走。他认为给蓝雪梅让开一条路,不仅是行走的路,而且是活命的路;也不仅是蓝雪梅个人活命的路,而且是她全家活命的路。
张亮虽然气得肺要炸开,肝要破裂,却也明白吴希声说得很有道理,便跌跌撞撞跟着走了。到了知青楼,张亮不肯进屋,吴希声只好陪他躲在门前一棵老枫树后头等候蓝雪梅。
张亮吸完一支喇叭烟,远远望见一个黑影飘过石拱桥,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的水车,慢慢近了,就看清正是蓝雪梅。她披头散发,丧魂落魄,像个幽灵一样在月下晃晃悠悠。到了知青楼大门口,雪梅停了十来秒钟,惊惶四顾,没看到有什么人在留意她,这才闪进大楼,一头扑进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然后,房里就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封死了墓碑的千年古墓。
紧跟着进屋的张亮和吴希声,站在黑暗中,屏声敛气地盯着蓝雪梅的房间。过了许久许久,他们的脑神经几乎快要绷断了,仍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在黑暗中互相捕捉对方的目光。两个入世未深的学生哥从未经历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