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5-夜与昼-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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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在干校时的思想笔记本放在哪儿了。”
范丹妮和林虹目瞪口呆,相视了一下。
“阿姨,您天亮再找吧,您身体……”林虹劝道。
“不,不,我必须找到我过去的思想笔记,我要写入党思想汇报。”吴凤珠下了床,“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一下就可以拿到。”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又要上桌子,林虹和范丹妮连忙上前扶住她。吴凤珠从书柜顶上一捆捆的杂志堆中抽出一个灰蒙蒙的牛皮纸袋:“总算找着了,就在这儿呢。”她像寻得宝物一样,打开纸袋,拿出两个红色硬皮笔记本,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坐到床上,瑟瑟地打开看着。
范丹妮和林虹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有吴凤珠一页页翻本的声音。翻完一本又翻第二本,越到后面翻得越快。好一会儿翻完了,她疲倦地出了口气,放下本,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发起呆来。
“妈,怎么了,不是?”范丹妮问。
吴凤珠一动不动。
“妈,你怎么了?”范丹妮有些担心。
吴凤珠还是直愣着不动。
“妈,这是不是啊?”
吴凤珠似乎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都是斗私批修,批‘5·16 ’的笔记,现在没用了,都过时了。”她坐在那儿目光又恍恍然呆滞起来。
范丹妮熄了灯。吴凤珠还在黑暗中木雕一样坐着。
上卷:第五部分人生没有重复的机会
吴凤珠那雕像一般的身影总算躺下了。床板略微咯吱吱响了两下,拽毛巾被往身上盖的声音,腿在凉席上挪动的声音,很快都没了,响起轻微而又困倦的鼾声。疲劳过度的人才有那种鼾声。黑暗中,那使人感到压抑的因素终于消失了。(一个人在暗黑的房间中离你不远地坐着,背衬着微亮的窗户,像个黑色的剪影似地,这对于躺着的人是有很大压迫力的。)一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开始充填着整个房间。
林虹仰面躺着,可以折叠的钢丝软床铺着薄毯和软席,很舒服、很有弹性地托着她,依着她身体的曲线下凹着。下陷的肩背和臀部能非常惬意地感到钢丝网床兜着她的弹性和张力。她稍许挪动一下身体,钢丝网便微微颤动着。
她感到自己身体的苗条和丰满(感到和看到不一样,更亲切实在),感到自己身体的年轻,但也感到自己身体的疲倦和懈怠,感到它的冷淡和一丝缺乏热情的衰老。衰老的种子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在生命中播下了,它最初只隐隐地潜伏着。在疲倦或心灰意懒时,它便要露一露它的征兆(有人并不警觉它)。然后一点点扩大其阴影,直到五十岁、六十岁时便开始笼罩和统治生命。
她现在是太疲倦了。
眼前同时还瞬间即逝地闪过了一个电影镜头: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树林边,一条小河在阳光下明亮闪烁,活泼地流淌过也镀着一层金色的草地。两棵小杨树间系着一张白布吊床,一个身穿红色泳装的姑娘躺在里面,秋千一样荡着。她满脸阳光地咯咯笑着,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泽。一个英俊的也是黝黑的小伙子倚树而立,深情地注视着她……这不知是什么意识流?也不知是哪一部电影中的画面?那姑娘的形象如此生动,如在眼前,小伙子的形象却有些闪烁不定,好像有另一个她(林虹)所熟悉的人物要从他后面浮现出来。
他是谁?她不想。她不愿想。虽然她知道她能想出来。
窗帘是薄薄的蓝布,透着夜色,月光是皎洁的,照在窗帘上映出动人的蓝光。天热,窗帘没完全拉严,空隙中露出一条被月光洗浴得碧蓝透明的天空。她站在古陵县陈村外面的田野上,不止一次仰望过夜空。那里的天空比京城广阔冷清。京城的喧嚣使人淡忘了宇宙。她生活过那么长时间的古陵,怎么此刻一下显得那么遥远?
而她才踏入京城一个夜晚,怎么就好像久居这里了?
这个心理感觉反映着什么呢?是京城繁喧生活给她的密集刺激?这一夜的刺激是高浓度的。是自己生活将发生转折的先兆?……
朦胧中,房间渐渐澄清分辨出了物体的形状。桌子书柜全都显出它们的轮廓,在背着窗口的一面显出黑魆魆的暗影。能看到旁边范丹妮的床,对面靠窗吴凤珠的床,能看到她们躺卧的朦胧身影。
她平躺着,感到很舒服。整个身躯、四肢、肌肉、骨骼、五脏六腑连同神经都很熨帖。钢丝网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可感地起伏波动着。一阵阵蒙蒙睡意袭来,她的身体一次次轻悠悠飘起来,躺到了云上。她的视觉、听觉、嗅觉、肤觉都模糊起来,混沌起来。但她的理智却让她顽强地又回到自觉状态中。她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睡去。那样一觉就会睡到天亮了。她应该想想明天的事情,想想来北京后的全部事情。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步。许许多多的问题纷沓地涌来。她能调回北京吗?需要进行什么活动?如何为父亲整理遗稿?她如何对待李向南?李向南将怎样对待她?她今后的生活要不要重新考虑?如何对待顾晓鹰?……她应该把问题理一理,逐个想清。
看来,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可她太疲倦了,身体和大脑都懈怠着。自觉的思维显得有些淡弱,而消极的、不受控制的思维,却开始生动地闪动跳跃着。
她应该找个什么地方住宿?这个问题排开纷纷繁繁的问题,浮现到最前面来。无论如何不能住在范书鸿家了。人家受罪,自己受罪,大家都受罪。可她到哪儿去住宿呢?这个想法使她头脑更摆脱了一些困倦。她的感觉器官从麻木混沌中渐渐清醒灵敏起来。眼睛最先透亮起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亮。她更清楚地看清了朦胧中的家具。写字台一角的青花瓷笔筒在映射着莹莹月光。写字台上那一大堆书籍,带着黑影的一个硕大正方体。那是范书鸿在法国的老同学送他的著作。范书鸿双手痉挛地撕书的样子又浮现出来,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冒火地闪着光,下巴微微抖着。一生中唯一的一本著作被他自己撕成两半了。老历史学家的悲剧。
她更清楚地看到吴凤珠那死一般熟睡的臃肿身影。她的一生呢?有着更令人怜悯的东西。岁月是残酷的。人生是何其短暂,人生没有重复的机会。
范丹妮已经睡熟了。她的肩膀时而一抽一抽的,垂在床边的一只手臂像十二三岁的女孩一样纤细。她与旧的生活割断了,在寻找新生活中却充满着激动不安的痛苦。她今后会幸福吗?好像很难。自己呢?自己以后会幸福吗?……黑暗中,孟立才,范丹林,隔壁邻居的夫妇俩,还有那门厅的争吵都在眼前叠印起来。
她突然感到一种沉闷、压抑。
踏入北京后的第一夜,为什么有如此沉重的感觉?
上卷:第五部分最后一点残存的青春
顾晓鹰在灯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闪现出来,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小莉那目光尖刻的眼睛在后面时隐时现着。可恶,滚开。她不要想他们。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又让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对她呢?小莉年轻漂亮(承认这一点,林虹感到一种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书记的女儿,还会写小说,不是很优越吗?不,她不要想这些。她闭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
视觉休息了,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听觉展开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外间屋范书鸿的鼾声竟然这样响,刚才几乎没注意。她不关心这鼾声。此刻,她虽然闭着眼,但眼前却浮现出外间屋黑暗朦胧的情景。范丹林睡着了吗?这一下翻身的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年轻人翻身的声音和老年人不一样。想到踏进这个家与范丹林刚见面时的情景,范丹林那样笑着看她,她脸上又漾出一丝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对眼前浮现的范丹林的,想象中的;又是对着自己的,笑自己此时的心理感觉。女人见到男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见到年轻的男人,常会感觉愉快的。她是女人,她还年轻,而且现在独居。她不应该再结婚吗?不,她不愿想这些。范丹林大概还不知道她结过婚吧?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怎样看她呢?这个问号把她的那点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纹晃动。
她在北京站闹闹嚷嚷的人海中走着,她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中颠簸着,很多男人的眼睛在注视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里有魅力。或许,这里有的男子已对她生出爱慕。然而,他们知道她的耻辱经历吗?
一个英俊的大学生,在一片闪动的幻象中迎面走来,她认识又不认识,带着那样诚恳的表情向她表达爱情,脸红着,激动而困难地诉说着什么。可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自述。他吃惊地睁大眼,目光闪烁地左右躲避着,陷入极大的难堪,为他刚才的热烈表达难堪,为他现在的尴尬处境难堪。他低着头走了……
不,她不要这样的幻觉浮现。她还是要集中自己的思路。
又是范书鸿的鼾声。这鼾声一旦注意到了,就使人难以忍受。不要听见它。人的感官可以有选择性,对于不想听到的声音是可以“忽略”、转移的。蟋蟀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叫着。听着它的叫声,眼前浮现出房间里很具体的立体图景,每一件家具的位置。手表在枕下嘀嘀嗒嗒走着,一秒一秒消逝着。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一小时,二十四小时为一天。人的一生不过两万多天。短暂的人生。谁会想到生命在昼夜不舍地流逝呢?自己二十八岁了。二十岁,对于女性是浪漫的年龄,三十岁,对于女性则是现实、冷峻的年龄。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哪个不感到前面三十岁这个界限越来越近的压力呢?三十岁再找不着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就完了。
她二十八岁,只有最后一点残存的青春了……
远远的,好像在大地的边际传来隐隐的火车长鸣。那声音苍凉虚渺,使人想到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广袤无边,还使人想到火车在暗夜中闪烁着一两点寥落灯光的开阔田野上奔驰,油然生出一种茫无归宿的怅惘——
……无边的旷寂的黑夜。火车在一个只有两三间小房的偏僻小站临时停车。广漠的几乎没有一星灯光的荒凉旷野。过了一会儿,对面又慢慢停下了一辆迎面驰来的客车。一方明亮温暖的车窗,一对年轻夫妇在含笑相视而语,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在吃苹果。林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幸福的家庭。隔着车窗,小男孩也看见了林虹,小手贴着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冲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转脸冲林虹笑笑。极亲切、极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广漠的黑夜,看到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使你感到人间之友爱,人情之温暖,感到和谐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种感动而又怅惘难言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心潮湿得如被清纯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样。她愿意爱世界上每一个人。
两列火车反方向飞驰着分离了。又是单调而有节奏的颠簸声。她紧贴着车窗,眼前一直隐隐闪现着那一方明亮温暖的车窗……
她的思路怎么又散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