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5-夜与昼-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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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你就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守着爸爸,守着这个乱家?”平平问夏平。
大姐要和父亲谈些事儿,她们正好能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们俩合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对着。“爸爸总得有人陪啊,这个家也总得有人管。”夏平说。她的声音总含着一种听凭命运摆布、逆来顺受的平和。
“大家轮流管。”
“除了你替我管这一两个月,别人谁能啊?大姐根本没时间,大哥是管不了,大嫂是不愿意管,秋平更不好管这个家的事儿,冬平、小华都在念书更没时间。你让谁管?”是。没有人能管。自己也不愿意长期接管这个家。
“这个家散伙儿,各过各的算了。这么多人在一块儿过日子互相干扰,还得赔上你。”
“妈妈说过,不让这个家散。”
平平沉默了。母亲的话比在世时更显得权威。他们(兄弟姐妹全体)每个人的眼前都时时浮现出母亲伟大而仁慈的形象,她带着温暖的光轮隐在小院上空的云天中,关切地、谆谆教导地俯视着她的儿女们生活的窝巢,慈祥的微笑中留着操劳一生的倦容。平平眼前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象。
“再说,分开过,都没房子,怎么分?爸爸又让谁管?”夏平停了停又说,“平平,你不是有事还要出去吗?你别替我操心了,走吧。”
“二姐,咱们家这事儿是难解决。可我就要想个办法解决它。”
“就这事儿?你安排就是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儿?”黄公愚不知为什么一下又烦躁起来。刚才给报社打电话,发泄了一通,本已经平息了些。
春平正在对他讲给夏平介绍对象的事儿。“爸爸,您的意见呢?对方情况就是我刚才讲的,还比较理想。”春平耐心地说道。
“我没意见,不要跟我商量,你是大姐,你做主就是了。我大事情还顾不过来。家里的事儿你们自己管。”黄公愚不胜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这儿胡乱整理一下沙发布,那儿磕磕碰碰摆弄一下茶具,他的手由于激动神经质地颤抖着。
春平观察着父亲。父亲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言行错乱?给夏平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好事吗?“这事主要得看夏平本人的态度,我还没和她谈。”春平说,“爸爸,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
“家里的事儿不要和我讲了,我做父亲的责任尽够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黄公愚打颤的手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忙用抹布擦着桌子。
“这事得跟您商量,关于祁阿姨的事。”
“祁阿姨怎么了?”黄公愚转过头。
客厅门口,祁阿姨正好走过来,刚要迈门坎,听见这句话,她在门外站住了。
“她年纪大了,每天家里这么多活儿,她实在干不过来。”
“不行,不能换人,她跟咱们家三十年了。”
“爸爸,您怎么不听我说完呢。我是要说:祁阿姨每天劳动量太大,忙里忙外,光买菜买东西就跑那么多路,她腿脚现在又不太好,可能还有点关节炎,咱们应该关心她,想办法减轻点儿她的负担。”
“那你说怎么办?”
“我是想能不能再找个十几岁的小保姆,帮着阿姨干点儿零碎活儿,跑跑腿。让阿姨能有时间稍微歇歇。她这几十年一天到晚为咱们劳累,现在年纪大了,咱们不关心她谁关心她?”
“嗯……”
“另外,等今年秋天,您出国回来后,咱们家想办法给阿姨放一两个月假,最好能再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南方家乡看看,散散心。爸爸,她三十年了,就没回家去看过一次。咱们得替她着想着想。”
门外,祁阿姨鼻子发酸,老泪一下涌上来。她一生没怎么流过泪。她拉起围裙擦了擦眼睛鼻子,转身驼着背走了。
“这事儿你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什么事?”黄公愚问。
“还有,小华最近……”
“好了,今天不要和我说了,我今天有重要事儿要计划。你是大姐,好比母亲,家里的事儿你考虑安排吧。你叫夏平还是来我这儿。”
家里家外的事儿让他烦,让他分心。今晚他要做重要事情。夏平又去哪儿了?动不动就走。一点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心上。
黄平平车骑得飞快。
南池子大街,不宽的街面,夹道的树,路灯,浓重的树影,东华门,马路上乘凉的人三五成群,小伙子在打羽毛球,卖冰棍的白色小推车;北池子大街,左拐,还是骑自行车自在;景山前街,左边肃穆的紫禁城,右边黑苍苍的景山,红墙,崇祯皇帝吊死在这里,历史一晃几百年,元明清,三朝古都,往前还有辽金,一个个朝代兴衰起落,从几千年的角度看现在的北京,是一瞬;感慨什么?家里真乱,憋闷,一出来就有一种开阔感。她喜欢社会活动,喜欢出名,喜欢成为到处受人欢迎的明星。她感觉到自己蹬车的腿脚很带劲儿,有用不完的精力,她觉得风呼呼吹着脸,她觉得自己微汗的脸是润泽发潮的,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是充满活力的,多汁的,鲜嫩的,连骨骼和关节都是充满津液的——她为这种自我感觉而快乐。她要做一个社交家,一个大记者,去“周末俱乐部”干什么?什么活动方案?
上卷:第三部分弥留之际的母亲
春平推开冬平的房门:“冬平,怎么关着灯?”
黑暗中没有回答。她拉亮了灯。冬平已经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连衣裙还穿在身上,露着两条修长的腿,一条手臂斜搭在身上,一条手臂枕在头下。眼角似乎还沁着点儿泪水。春平站在床边,凝视着睡梦中的妹妹。她能体会到一种类似母亲的感情。她已经知道冬平今晚的情况。她轻轻托起冬平的头,把压在下面的手臂拿出来放好,同时把枕头放平。又轻轻给她盖了一条旧被单,拉熄灯出来了。
旁边就是秋平夫妇的房间。她想推门进去。每晚看看弟弟妹妹们,是她这两年的习惯了。听见屋里秋平正和梁志祥低声说话。
“你早点儿睡吧,别跟着熬了,你今天不是有点儿不舒服?”梁志祥说。
“你学你的,别管我了。”秋平的声音。
“我学也不用非得你陪着啊。”
“快看你的书吧。喝麦乳精吗?我给你冲一杯。”
春平站在门口想了想没有推门。不知梁志祥在学什么,他们的事情从不和其他人说。秋平去山西插队以后,十几年生活坎坷多难,可是很少给家里写信。母亲去世前曾一再嘱托她这当大姐的,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秋平调回来。弥留之际的母亲还明确地嘱托全家:任何人不许提“文化大革命”中秋平贴大字报和家庭划清界限那件事。
春平离开东厢房来到西厢房,推开了卫华的房门。卫华正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小薇睡觉。“姐。”他抬起头。
“睡着了吗?”春平看了看床上的小薇轻声问。
“睡着了。”卫华看了看女儿,手停下来。
“世芬又跳舞去了?”
“是。”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春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会,也没时间。”卫华答道。他更多的原因大概是自惭形秽。夫妇俩关系太不平衡。
春平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就这样下去?”
“不知道。”卫华缄默了一会儿,答道。
春平看着他,又沉默了两三秒钟,“给你,这是官园的票,三张。你们明天领着小薇去吧。”她把三张官园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的门票递给卫华。
“姐,票很不好搞。你不领大海、小海去?”
“你们先去吧。”
秋平坐在床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不时抬头看看坐在台灯下学习的丈夫。屋里很静。女儿玲玲在睡梦中轻轻磨着牙,蹬着毛巾被。她轻轻给女儿盖好,目光又落在了丈夫身上。梁志祥和她一样,也是初中毕业后到山西农村插队的。他们在山西临汾一个上百人的小厂里认识,后来结了婚。他讷讷的,没有什么风度和才能,倒是会做一手好木匠活儿。但她现在坚决不让他再干木匠活儿,每天督促着他自学函授大学课程。他很吃力,看他那脊背的线条(衬衫已经湿透),还有那不时抓搔头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遇着难处了。
“秋平,真别让我受这份罪了,学得头都大了。”梁志祥不止一次这样央求道。
“学吧。”她每次都这样平静地安慰他,“熬夜我陪着你。”
“我实在学不下去了,还不如让我做两套家具挣点儿外块呢。”
每当这时她就会激动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做木匠活儿。我不能让别人一直看不起咱们。”她把他的木匠工具都处理了。梁志祥没和她吵,他也不会吵,他只是感到对不起她。“要不你学吧,我来带孩子,弄家务。”他几次这样对她说,“你的基础比我强。咱们有一个学出来就行了。”
“不,你好好学下去吧。”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手中的铝针不时碰出微响,毛线经过右手小指向上走着,一点点编织进丈夫的一件毛衣里。银灰色纯毛开身毛衣,秋天时让志祥穿上,能显出些书卷气吧。他太没知识分子味儿了。她又抬眼看了看丈夫的背影,眼前薄烟一样淡淡掠过一片片回忆。她不去追想那回忆中的景象,也并不希望看到它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她又常常喜欢像这样陷入对往事淡淡的惆怅之中,每当空闲安静的时候。
“秋平,万红红的信你还没回呢,”梁志祥突然想了起来,回过头努嘴指着说,“那不是?”
秋平看了看床头的信,没有停下手中的毛活:“我不想回。”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管了。”
上卷:第三部分客厅里来了不速之客
梁志祥茫然地看了看她:“别人的信不回,万红红的信咱们还是应该回的,她帮过咱们忙。”
“我不回嘛,要回你回。”秋平有些冒火了。
梁志祥欲言又止,转过头去了。
小屋里重新归于寂静。只有丈夫汗湿的脊背和玲玲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一个平庸、狭小、琐碎、封闭然而又踏实安静的世界。她看了看床头的那封信,眼前变得恍惚起来,身子也如坐在船上,微微晃荡。天安门前拥来挤去的人海,锣鼓喧天的北京站,起伏的田野山脉……眼前的小屋被错乱的幻象所叠印。
她眼前曾经有过一个“革命的”、“广阔的”、“理想的”然而也是虚无骚乱的世界。大概是下乡插队第一年吧,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趴在煤油灯下给各地农村的同学写信。奋笔疾书,哗啦一页,哗啦又一页,全身心都感到一种兴奋。那大概是个专门培养政治意识的年代,连她这样一个脆弱敏感的初中生也幻想当个女革命家。读大部头经典著作,和有思想的青年交往,从这一群人联络到那一群人。
自己是怎么认识万红红的?
1971年冬天,大批插队知青回到首都,进行着各种地下政治活动,一个又一个“沙龙”里谈论着林彪事件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