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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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巴尔扎克公寓,熊阔海刚刚向老于明确表示,他一定会亲自动手杀死那个日本侵略者,请组织上放心。老于为此激动得流下泪来,说我一直在担心你的革命斗志,怕你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但我又怕自己看错了,就一直隐瞒着这个想法,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好了,听你这么说,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误解你,对不起。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小泉敬二失踪了。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消息,因为,他担心老于会认为他早便知道小泉敬二已经失踪,甚至知道这个家伙此时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所以才故意向组织表决心,以示勇敢,其实却是在欺骗组织。
他与老于虽说已经相识将近一年,但共事极少,彼此并不了解,所以他认为,如果老于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而这件事如果汇报到上级领导那里,让领导产生同样的看法也很正常。到了那个时候,他以往在组织面前小心维护的自尊自爱都已毫无用处,作为一个革命者,胆怯与欺骗是最大的缺陷,他从此便再也无法洗清自己的名声了。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裴小姐:你现在能回去继续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吗?裴小姐说,我一直都守在总机旁,因为给巴尔扎克公寓和这边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就想回来给你留个字条,这才碰到你。于是他说,让你费心了,请一定帮我找到小泉敬二。裴小姐说,我会二十四小时不下机。
裴小姐穿上外衣,走到门口,但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又回到他近前,低声问:如果真的杀了那个日本人,你是不是必须得逃走?他说也许会的。裴小姐紧闭双眼,咬住嘴唇,过了半晌方道:在你逃走的时候,请你记住一件事。他问是什么事?
裴小姐突然睁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勇敢。她说:请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走,否则我必定活不下去……
裴小姐回电话局去了,阁楼中只剩下熊阔海独自发呆。他深知自己理应温柔地,怜惜地,委宛地将他已有妻女的情况告诉裴小姐,并且还应该善解人意地劝导她去寻找属于她一个人的美满姻缘——简单地说,就是让她去爱别人。
在这件事情上,不论作为仁人君子,还是作为革命者,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向裴小姐证明,他本人,他的组织,他的理想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都是襟怀坦荡,遵从道德的,对待生活都是严肃认真,有责任感的。
然而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既然裴小姐独特的性情能够因为这桩想象中的恋爱而开朗,也必定会因为这桩没来由的失恋而重新自闭。他深知裴小姐的心理有多么的脆弱,也深知她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的糟糕,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告诉裴小姐他并不爱她,哪怕是委宛地暗示他不能爱她,那么,也就等于是在裴小姐满怀爱意的心中刺入了一根钢针,而这种失恋的痛苦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绝不会仅仅是痛断肝肠这么简单,他担心她会疯掉,是的,她必定会疯掉。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与裴小姐相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除去这桩没来由的恋情之外,由于小泉敬二的突然失踪,领导上交给他的任务也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虽然裴小姐答应二十四小时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肯定小泉敬二必定会再次回到他的住所,甚至再次回到天津呢?如果小泉敬二当真已经坐上火车南下,如果《支研物价周报》上的消息当真是小泉敬二用来迷惑他的烟幕,他又该怎么办?他将何以自处?他对上级领导该如何解释?
天哪!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熊阔海感觉自己仿佛撞入了迷魂阵中。
面对如此困境,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向组织坦白一切。是的,他不单要坦白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种种私心,还要将以往的种种错误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以来,他便可以在同志们的批评教育之下,将自己重新洗刷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真正的内心纯净,襟怀坦荡的革命者。
然而,他深知自己不会这样做。虽然向组织坦白可能会让他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革命者,但是,如果因此而让妻女和裴小姐受到深刻的伤害,他就又会变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实在无法将病妻和年幼的女儿送到根据地去,即使是到延安去也不成,因为,他的妻子也许根本就走不到延安便会病死在路上,而他的女儿也会变成无助的孤儿。再有就是裴小姐的事,这是组织上难以理解也无法原谅的。他并不惧怕组织上因为此事对他的惩处,他担心的是裴小姐再次落入因孤独而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状态。
除了向组织坦白,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立刻打电话给老于,报告小泉敬二已经南下的消息,就此放弃刺杀行动。等到日后组织上开会分析行动失败的原因,追查相关同志的责任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自辩”,甚至可以冒险指出这个行动命令本身的多重不合理性,以此来转移领导的注意力,使他们不会怀疑到事情的真相。毕竟所有关于小泉敬二的情报全都是他一个人向组织上提供的,同志们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怀疑他的旁证。
其实他心中清楚得很,自从接受了这项任务之后,他除去推脱、逃避,更多的是表现为拖延和畏缩,这与他对组织上撒谎,推卸责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不情愿的行动与主动逃避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他就此放弃了这次行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革命者的理想,但他必须得放弃革命者的道德,成为一个“不道德的革命者”,或者像他曾经批判自己的那样,从此后他便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了,即使是随便想想,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第三条路可走,那就是带上妻女和裴小姐逃离此地,甚至逃到国外去。但是他知道,这条路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就如同他不能放弃理想,离开党组织一样,杨小菊和安德森也绝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家人带走。
这些办法都不高明,但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在头脑中冒出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什么混账念头都可能出现在头脑之中。他从来也没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道德高尚的圣人,连个自私、胆怯的念头都不能动,不是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信仰了马克思和列宁的理想主义者而已。
现在他能够做的只有选择,在所有可能的办法当中,为自己找一条可行的出路。
11
熊阔海与杨小菊约定在下午3点钟见面,但他有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进门后便毫不客气地告诉迎上前来的别斯土舍夫,说他不再续交明年的会费了,然后径直坐到店堂中最显贵的位置——“希望号巡洋舰”蚀刻画下,并为自己叫了一只俄国茶炊,外加果酱、小圆面包和奶油。别斯土舍夫和周围的间谍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想必是以为他要么是突然发了横财,要么就是破罐破摔不过了,但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情,也不在乎这些家伙会怎么想他。
虽然方才想到了许多条出路,但是他知道,他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就牺牲,或者完成任务之后再放弃理想选择逃跑,他都必须得把这项工作做好。他认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完成组织上的委托杀死小泉敬二,他才能保持住一个革命者的体面,如果被那个家伙逃脱了,他就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是一个玷污了理想的废物,就会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今年只有30岁,还不想让妻子、女儿、裴小姐,乃至组织上的同志现在就发现他原本只是个懦夫。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最终骗过了所有的人,让他们仍然蒙在鼓里,以为他就像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错的革命者,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像个懦夫”,所以,为了避免让自己在耻辱中度过后半生,他必须得自觉自愿地“知耻而后勇”。
杨小菊来了,在熊阔海的茶炊中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且加上大勺的奶油和砂糖,脸上很体贴地控制着表情,对熊阔海出人意料的奢侈没有流露出半点异色。
熊阔海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把小泉敬二给我找出来。他已经不再操心眼前这个竞争对手可能会因此而轻视他,或者洋洋自得地傲慢起来,因为,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他会率先轻视自己。
听到这个请求,杨小菊表现得非常激动,似乎要伸出手来握他的手,但中途又羞涩地停在桌布上,口中道:在这个时候你能想到我,当真让我感动,我们两家原本就在合作,可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妨害了抗日大业。熊阔海摇头道:别说没用的,这件事虽说是我的任务,难道不也是你上司命令你干的事吗?杨小菊笑得越发地羞涩了:你说得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懒,也有点胆小,不敢亲手干,所以才麻烦您。熊阔海说你只要找出小泉敬二,我就替大家伙儿干掉他,一了百了。
不想,杨小菊却对他讲出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说,小泉敬二已经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巴尔扎克公寓里的机关枪和那个伪军小队长,他害怕了,又不方便到租界里来抓你,这才躲到北京去,据说,等他把手里的几件事情处理完就会直接前往上海,也许坐船,也许乘飞机,不会再在天津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熊阔海非常失望。如果让他在几天之内到北京去刺杀小泉敬二,他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如果在小泉敬二前往上海的船上刺杀,他又无法得知小泉敬二的船期,况且,即使刺杀成功,他也必定是要牺牲的,因为在船上无处可逃。当然了,如果小泉敬二乘坐飞机,他就只能追到上海去了。
这时,杨小菊将话锋一转:不过,假如你真打算完成这项任务,我倒还有一个主意。熊阔海望着他没有讲话,但能清楚地感觉到病重的视网膜因为目光过于集中而有些刺痛。
杨小菊笑道:我也许有办法能把小泉敬二从北京弄回来,甚至还能逼着他不得不去参加“居留民团”的欢送会。熊阔海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相信杨小菊也不成了,尽管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于是他再次对杨小菊强调:只要你把这家伙弄回来,杀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阔海向杨小菊告辞,用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付了账,而且像他年轻时那样,洒脱地在侍者的银托盘里丢下了丰厚的小费。走出大门没多远,他又碰到了那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报童,报童说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有人让我给您送报纸来。在报童送过来的一叠报纸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阔海给了报童5元钱,告诉他给自己买双棉鞋穿,然后便叫了辆洋车坐上,径自回公寓去了。
熊阔海并没有认为自己这种胡乱花用是在浪费革命经费,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这是在运用正确的方法,努力找回他这种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从前几年家业衰败之后,日常生活的穷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时,穷困所带来的愧疚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