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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霸王别姬--李碧华-第7章

小说: 霸王别姬--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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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做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钦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额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混,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袄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甘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团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坐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 

      “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的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然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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