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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霸王别姬--李碧华-第13章

小说: 霸王别姬--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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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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