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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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么要紧。谁也不注意她唱的是什么。男人们懂得她抛过来的眼神,喜欢她的媚眼。对琴珠来说,这比咬字清楚重要得多了。
小刘的弦子,跟她合不合得上,也无关紧要。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使劲地弹着。一个弹得带劲,一个喊得响亮,就是走了板,俩人也搭配得好极了。听众都凝神屏息地瞧着。乌烟瘴气地吵了有二十来分钟,琴珠才唱完了她的段子。她低头朝下看,脸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抬起头,慢慢走下场,一路故意地扭着屁股。她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哔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园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谁还要再听一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不住地点着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海蓝色绸长衫,千层底的黑缎子鞋。他上场时总是穿得恰如其分。
他沉着地走向鼓架,听众好奇地瞧着,他才不在乎那些弃他而去的人呢,那不过是些无知的人,他对自己的玩艺儿是有把握的。那些熟座儿会欣赏他的演唱。走几个年青人没什么要紧。他们到书场里来,也不过就为的是看看女角儿。
他的鼓点很简单,跟秀莲敲得相仿佛。不过他敲得重点儿,从鼓中间敲出洪亮悦耳的鼓点来。他的眼睛盯着鼓面,有板有眼地敲着。鼓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十分驯服。他的鼓点支配着小刘的弦子,他这时已经弹得十分和谐动听。
唱完小段,宝庆说了两句,感谢听众光临指教。今儿是开锣第一天,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他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把场子收拾利落了。他本想把这番话说得又流利又大方,可是到了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了。他一结巴,就笑起来,听众也就原谅了他。他们衷心地鼓掌,叫他看着高兴。
他介绍了他要说的节目——三国故事《长坂坡》。他还没开口,听众就鸦雀无声了。他们感觉得出来,他是个角儿,象那么回子事。宝庆忽然换了一副神态。他表情肃穆,双眉紧蹙,两眼望着鼓中间。
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摧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楗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么就是什么。平举着,是把明晃晃的宝剑;竖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战方酣。
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果。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象说话似的说上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声。他说了点什么,可是听不见。大家都叫:“好哇!好哇!”“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他笑容满面,不住地道谢。“明儿见!请多多光顾,玩艺儿还多着呢!务请光临指教。”说着话,他抻了抻海蓝的绸大褂儿,褂子已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脊梁骨上了。
六
唐四爷忙着来拿开锣第一天晚上琴珠应得的那份钱。跟往常一样,他总觉着大家都合计好了要骗他。宝庆和账房先生忙着结账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他从账房走到后台,留神大伙儿都在干些什么,然后又走到前边来。他要马上把钱拿到手,谁也甭想少给他闺女一个子儿。
四奶奶实在太胖了,没法亲临账房,监督算账。要是她挤进账房,别人就谁也甭想进去了。所以她象一尊弥勒佛似的,坐在后台一把大椅子里,眼睛净盯着她男人瞅不到的那些地方。她分钱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莲闲聊,听秀莲说些孩子话。四奶奶也疼孩子,别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觉得有趣。
招待券发得太多,收入无几,演员们拿不到足“份儿”。按老规矩,不足之数,大家分摊。可是,宝庆大方地说,这是开锣第一夜,他情愿一个子儿不要,让大家拿满份儿;他希望明儿晚上大家还是都来。不论怎么说,他得邀买人心。
唐四爷一听,更加起了疑。他从来不肯吃亏,也不相信别人会自己找亏吃。宝庆一定是昧下了一些钱,这会儿又来装大方,我唐四爷可不能就这么着让他把钱拿走。可是收入和账目都在眼前,唐四爷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和她咬了一会儿耳朵。怎么办?怎么对付这个狡猾的宝庆?他俩靠琴珠吃饭已经有十来年了。过去就受过骗。得想出点招儿来打宝庆身上多挤出俩钱,哪怕只有半块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来钟,四奶奶决定还是接受分给琴珠的那份儿钱。她得把钱拿过来,放在贴肉口袋里,这才算牢靠。然后,她让唐四爷把琴珠带回家,留下她来对付宝庆。她是个妇道人家,就是败下阵来,也算不得丢人,过几天就算没这档子事了。她长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搁在高耸的胸前,等着宝庆。
琴珠也急着要走,她想门外一定有好多人等着瞧她。也许还会有财主、漂亮的阔少爷什么的。她喜欢人家瞧她。当人家盯着她瞧的时候,她真觉着自己是个美人。于是她使劲地扭着屁股,走出了门,她爹很体贴地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四奶奶坐在那儿,咯咯咯咯地傻笑着,象只刚下过蛋的鸡。忽然之间,她绷起了脸。“宝庆呀,”她叫着,“上这边儿来,我有话要跟您说。是要紧的事儿!”
宝庆明知她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不过他还是过来了,笑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呀,我的四奶奶?”
“我要问您的就是这个。今晚上谁的好儿最多?”
“当然是琴珠啦!她是个角儿。”宝庆很坦率地承认。“好,宝庆,您这回总算是说了老实话。我也要跟您说点老实话。我们两家合伙儿成班子。我的闺女长相好,又能叫座。这么说,她唱的是头牌。要是她唱的是头牌,她就该拿头牌的钱。话是这么说不是?”
宝庆不愿意对她说,哪怕琴珠再学上三年,她的唱腔也比不上秀莲的*K纳っ庞*响又俗。他也不想对她说,要是他不组班,琴珠一个子儿也捞不到。他只是讨好地冲四奶奶笑了笑。
四奶奶也冲他笑着。“宝庆,别净站在这儿笑,得干点什么去。要是您不打算多给头牌俩钱,我闺女可就要……”“要干吗?”宝庆的粗眉毛一拧,生了气。两个星期以来,他跑穿了十来双袜子,为的是让大家伙儿都有个挣钱吃饭的地方。他以为人家会领情。没想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