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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鼓书艺人-第20章

小说: 鼓书艺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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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琴珠,”大凤继续往下说,“爸干嘛要把她这么个人请到家里来吃喜酒。她跟小刘,跟好多别的男人睡过觉。她是个唱大鼓的,跟你一样。”
  秀莲两眼射出了凶光,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两道线。“好,原来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路货,”她焦躁地说,“你不恨我。你觉得我一钱不值,就象一堆脏土一样。”
  大凤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对你应该怎么看。”沉默了好一会,秀莲到底开了口。“姐,你就做做样子,假装疼疼我吧。谁也没疼过我。妈怎么待我,你是知道的,你总不能跟她一个样。你就说你疼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么想,光说说也好。总得给我点想头。没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睛里直转。“就是,我希望有人爱我。”
  “好吧,”大凤让了步,“我来爱你,真是个蠢东西。我是你顶好顶好的朋友。”
  秀莲擦了擦眼泪,马上又问:“你跟个生人结婚,不觉着害怕吗?你想他是不是会好好待你呢?”
  “我当然害怕啦,不过有什么法儿?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女人没有不命苦的。我们就跟牲口一样。你能挣钱,所以不同一点,可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靠卖唱挣钱,人家看不起你。我不会挣钱,所以要我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叫我结婚,就得结婚。没有别的办法。一个男人来娶我,得先在一张纸上画押,还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哈!哈!”秀莲想了一会儿。“那些女学生呢,她们跟咱们是不是一样呢?”
  “这我哪知道?”大凤心酸地顶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学生。”她哭起来了,眼泪花花地往下掉。
  秀莲也哭了。可怜的大凤!这么说,这么些年来,她也觉着寂寞,没人要。如今,她要出嫁了。这就是说,她,秀莲在家里的地位,会提高一点?他们也要她嫁个生人吗?谁说得上?她想起了妈的话:“卖艺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大凤还说,她将来比她还不如,连个正式的婚姻也捞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样,去当暗门子。不过,靠爸爸陪送,嫁个生人,又比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头上搁着一本书。她想读,可那些印着的字,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字象是说:“秀莲,你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当你是谁哪?是谁?你有什么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辈子过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来教课的时候,她还在冲着书本发楞。她笑着对孟良说:“我想问您点儿书本上没有的事儿。”
  “好呀,秀莲,问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里,玩着衣服里子里面的一颗花生。
  秀莲问:“孟先生,什么是爱?”
  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孟良那瘦削的脸显得挺认真。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着她。
  秀莲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没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这就是爱吗?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给个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觉,她给他做饭。那就算爱吗?男学生跟女学生,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在草地上躺着亲嘴。那就是爱?还有,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给琴珠一块钱,就可以跟她睡觉。那也算爱吗?”
  孟良大声喘了口气,好象打肚子里喷出了一口看不见的烟雾。“别着急呀,姑娘!我一口气哪儿答得上来这么一大串问题。答不上来的,所以,咱们先解决它一个。比如说,你姐姐的婚事。这说不上爱,这是一种封建势力。姑娘大了,凭父母之命,就得嫁人。她要是个革新派,按新办法办,就该自己挑丈夫。”
  “象琴珠那样?”
  他摇了摇头。“她那样不是挑丈夫,是出卖肉体。爱情不是做买卖,是终身大事。”
  秀莲想了一会儿,“孟老师,要是我跟个男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要是我自个儿打主意要嫁他,有错儿吗?”
  “按我的想法,没什么错儿。”
  “自个儿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来,过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
  “我也说不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样的问题,没个一定之规。”
  “好吧,那咱就先不说结婚的事儿。我问您,要是我有个男朋友,家*镉植辉蕹桑*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值得,就为他去斗争。”
  “我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这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自己应当知道。”孟良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的问题象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我看,还是学我们的功课更有用一点。”
  秀莲这天成绩很差。孟先生为什么不能解答她的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教给她呀。她对他的信仰有点动摇了:他就知道谈天说地,对她切身的问题却不放在心上。他认为她有权自己挑丈夫,她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张她违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随随便便提出这些个看法,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雾季一过,他们又回到南温泉。在重庆的这一阵,宝庆的生艺不见好,因为唐家班抢了他的生意,当然勉强维持也还可以。在重庆,常上戏园子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看打情骂俏的色情玩艺儿,对说唱并不感兴趣;另一种人讲究的是说唱和艺术的功底。后一种人是宝庆的熟座儿。宝庆对付着,总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过了夏天。
  他急着想把大凤的事办了。既然已经把她许给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桩心事。他这才意识到,照应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是一层负担。他有时觉着,他象是收藏着一件无价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纹就不值钱了。当爸爸的都操着这份儿心。姑娘一旦订了亲,就怕节外生枝,也怕她会碰上个流氓什么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温泉就办喜事。秀莲盼着办姐姐的喜事,比家里其余的人更起劲。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戏。她可以好好看看,一个姑娘嫁了人,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这样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可能。多么引动人的心,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渴望弄它个明白。
  大凤还是老样儿,整天愁眉不展,闷声不响。她埋头缝做嫁妆。秀莲注意到她有时独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为什么笑。可怜的大凤没命地想离开家,去自立,逃开这个由成天醉醺醺的妈妈管辖的邋遢地方。她想离家的心情太迫切了,连跟个陌生男人睡觉的恐惧,都一点儿吓不倒她。
  喜事一天天逼近了,窝囊废成天跟弟媳妇在一起划拳喝酒。他陪着二奶奶喝,觉着要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喝醉酒,未免太丢人,而他不愿意她丢人现眼。再说,大凤走了,他觉着悲哀。大凤从没给谁添过麻烦,从没额外花过家里一文钱。她总是安安稳稳,心甘情愿地操持家务。如今她要走了。
  二奶奶往常并不关心大凤,不过她醉中还记得,这是她亲生的闺女,要是陶副官待她不好,她会伤心的。这种母爱是酒泡过的,比新鲜的醇得多。
  秀莲想跟妈说,她盼着能在妈心里,也在家里,代替大凤的地位。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说这话,看来还不合时宜。她不能不想起,大凤要出嫁了,妈又哭又叹,可是当初她被逼着去给王司令当小老婆的时候,妈没滴过一滴泪。
  猛地,堂屋里一阵闹腾,秀莲走到门边去听。妈妈在扯着嗓子嚷,大伯大声打着呵欠。妈妈说的话,叫她本来就不愉快的心,一寒到底。只听妈妈在那儿嚷:“大凤这一走,我得好好过过。我去领个小男孩来,当亲生儿子把他养大。眼下是打仗的时候,孤儿多得很,不是吗?要领个好的,大眼睛的小杂种,要稍微大一点,不尿裤子的。”
  这么说,妈一辈子也不会疼她了,这是明摆着的。不管她是靠卖唱挣钱,还是靠跟男人睡觉挣钱,妈都不会有满意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没有亲娘。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嗯?她心酸,觉得精疲力尽,好象血已经冻成了冻儿,心也凝成了块。爸好,他的心眼好,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他没法又当爹又当娘。
  她觉出爸走到了跟前,于是转过身来。他显得苍老,疲倦,不过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说,“不要紧,秀莲。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把喜事办得比这还强十倍。办得顶顶排场。要信得过我。”
  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爸干吗要那么说?他以为她妒嫉啦?地才不妒嫉呢。她恨这个世道,恨世界上的一切。泪涌了上来。 
  
十七
  结了婚,大凤换了个人。短短三天工夫,她起了神奇的变化。秀莲见了,既高兴,又奇怪。姑娘变起来这么快!刚出阁的陶太太第一次回门,变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她眼睛发亮,容光焕发,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连她的体态,仿佛也有了变化。结婚前,她穿起衣服来死死板板,她是衣裳的奴隶,是衣服穿她,不是她穿衣服。如今她穿起衣服来,服服帖帖,匀称合身。她结实的胸脯高高隆起,富有曲线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她那细长的胳膊,也好象变得柔和秀丽。给人以美感了。
  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秀莲惊讶地听见她跟妈说了一句粗话。当她还是方家那个干巴巴的小毛丫头大凤的时候,她哪敢说这种话!结婚这么能变化人。结了婚,就有权说粗话;结了婚,人还会显得漂亮。她费了好大劲*颜庑┫敕ㄐ丛谝徽胖缴稀*
  等没人的时候,她问大凤,婚后觉得怎样,高兴,还是不高兴?秀莲一个劲地问,可大凤好象压根儿就不听她。她只顾自个儿照镜子,把胳膊抬起来,看看衣服套在她那刚刚发育成熟的胸脯上,是不是合适。
  秀莲仔细观察着,心里还是很空虚。她的词汇不够用。不过她还是记下了各式各样的问题,等着问孟良。
  唐家也到了南温泉。他们挣的钱多,自然而然,就染上了恶习。唐四爷和琴珠抽上了大烟,把小刘也给带坏了。
  唐四爷除了损人利己,拚命捞钱之外,抽大烟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一个劲地抽,不光是为过瘾,还觉着这样会抬高他的身份。人家一听他是个鸦片鬼,就会说:“唐先生一定很有钱,”这话叫唐四爷听了,说不出地受用。
  他抽,琴珠抽,小刘也抽。瘾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懒,越来越脏。生意上是四奶奶包揽一切,她可没有应酬人的本事。说实在的,她真叫人一瞧就讨厌。哪怕是顶顶好脾气的人,见了她,不等她耍开她那刀子嘴跟人吹胡子瞪眼,就得火冒三丈,吵起来。唐家的生意一败涂地。在重庆,抽大烟不少花钱,地面上的地头蛇三天两头还来讹上俩钱,好也去弄点抽抽。可不是,要想白抽,最好的办法是讹那些有钱的,让他们掏腰包,这些人顶怕的就是坐牢。琴珠给关过一回,一回就够受了。为了把她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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