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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鼓书艺人-第11章

小说: 鼓书艺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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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带起了火。他的角儿!他的琴师!走到后来,一排警察挡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劲头,打人群里挤过去。整条街都在燃烧。烧焦了的肉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一阵恶心,赶紧走开。
  末了,他爬上了山,冲着唐家旅馆的方向走去。也许他能打胡同里穿过去,找到他们。然而,所到之处,惨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浓烟铺天盖地朝他滚了过来。只听见火烧的噼啪声,被火围困的人的惨叫声,以及救火车不祥的铃声。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黄花,从各处冒出来,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的火舌。头顶上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镜子,忽而黄,忽而红,仿佛老天爷故意看着人们烧死在下面的大熔炉里来取乐似的。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这会儿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车上都高高地堆满了东西,一家家人家带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车的人,骂骂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还带着嗷嗷叫的猪和咯咯的鸡。
  一个人差点和宝庆撞了个满怀。他脸气得铁青,不但不道歉,还骂开了,“你们下江人,”他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是你们招来的飞机。滚回下江去。”
  宝庆不想跟他吵。显而易见,他说得不对。哪里是难民招来的飞机。他忘了那个人还在骂他,楞在那儿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还在琢磨。可以写上一段鼓词,跟大家说说战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抗战。
  突然之间,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发了疯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这才看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书场。
  秀莲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孤单。“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呢?到南温泉找大伯去吧。”
  宝庆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说:“我们怎么走?城里找不到一辆洋车,一架滑竿,汽车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里没事了,再想办法。”
  “我现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给炸死,我就是怕听那声音。”
  他摇了摇头。“我亲眼见的,江边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过去——警察把路也给拦上了。明儿一早,我们再想办法。”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唐家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颏儿直颤。“我走不过去。到处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双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儿还会有空袭吗?”
  “谁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干笑了一声。“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儿去,我可不愿意再挨空袭了。”
  二奶奶尖声叫着他们。虽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脸还是煞白的。“我不能在这儿等死,”她使劲嚷着,“动弹动弹,想点办法。”
  “明儿一早,我们就上南温泉去,”宝庆说,他又疲倦,又紧张。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心里实在难过。
  谁也没有睡。街上通宵挤满了人,都不敢去睡觉。谣言满天飞。每听到一起新的谣言,女人们就嚎啕大哭起来,听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后更不堪设想了。每一起谣言,都会使那骚乱的人群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里两点,宝庆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走到书场里——那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成名的地方。当班主的宝庆,在这儿走了运,有了一帮子熟座儿。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脑袋发木。贺幛、匾额还都挂在墙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经送到南温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长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现在还有什么用处?那边长条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二百套新买来的盖碗。他双手捧着光头。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没法把它们带走。一家人也许还得长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温泉。还可能有空袭。也许到了明晚上,整条街都会化为灰烬,一个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为他在别人家破人亡之际,赚了两个钱,所以才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脑门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满布皱纹的宽阔脸膛,笑了。有了命,还愁什么?几个茶碗算什么?他走到后台,把大鼓、三弦放进了一个布口袋里。看见这些宝贝,他好受了一点。只要有了它们,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到哪儿都可以挣钱吃饭。
  他找来一张红纸,大笔书写了一张通知:“本书场停业三天。”他走到书场前面,把红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后台。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萨和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吧!我日后一定多烧高香。”完了他去叫醒家里的人,已经是三点了。秀莲翻了个身,眯缝着眼。“又有空袭?”她问道。宝庆忙说不是,告诉她该动身了。她象个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里面有两件衣服和积攒的邮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凤躲在妈妈身后。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闺女,”他恳求着:“帮我一把。三弦就够沉的了。”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背起了鼓。宝庆锁上了书场的门。他站了一会,凝视着这个地方,满心的悲伤。他猛的转过身,跟着全家出发了。一层薄雾笼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旧挤在街上,脸发白,板着,惊惶失措。有的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宝庆一家走过的街道,还在燃烧。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屋烧焦了的骨架还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吐着火苗。他们从一堆堆瓦砾和焦木中间走过,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间或看见一具尸体,不时看见一根孤零零的柱子竖在那儿。有一次,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根柱子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炽热的灰烬。他们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开那可怕的臭气。
  二奶奶吓破了胆,连骂人也顾不得了。她平日最不乐意着忙,这会儿她却总觉得大伙儿走得太慢了。她猛的站住,惨叫一声,捂住了脸。原来她踩着了一个死孩子。秀莲给一团断电线缠住了,宝庆转过身来帮她解,她惊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拽下了一片衣裳。大凤一个劲地摔跟头,可还是紧紧地抓住鼓不放。
  他们走了好几个钟头,拐弯抹角地走过一片瓦砾的街道,爬过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最后来到了江边。真是触目惊心!回过头来再看看他们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一下子都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爬不起来了。一片焦土和断垣残壁。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冒。那一大片焦土,就象是一条巨大的黑龙,嘴里吐着火舌。这样的黑龙,足有成百条。
  他们总得设法渡过江去。宝庆去找渡船。听得一声汽笛响,轮渡还照常。这就好了!许多人为了坐小划子过江,付出了吓死人的高价。有轮渡*秃谩W』庸蠼*人担心害怕。
  轮渡上已经挤得满满的。过了江,他让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先在茶馆里等着,自己跑出去想办法。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宝庆断定,哪怕等上一个礼拜,公共汽车也不能把所有等着的人都载了去。他想雇滑竿。抬滑竿的要价高得吓人。临完他发现一辆公家的汽车。他陪着笑脸跟司机拉近乎。请司机喝茶,司机高兴了。过了一会,宝庆塞给他一笔可观的钱,要他把一家人捎到南温泉去,司机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正想要做这么一笔生意呢!
  有汽车坐,乐坏了秀莲。这就跟故事书里讲的一样。二奶奶又抱怨开了。“早知道有汽车坐,我就多带点东西来了,”她嘟囔着。宝庆没言语。他很高兴,菩萨还是保佑了他。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秀莲很快就把她的疲劳忘掉了。什么都新鲜,美丽。南温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连绵的大青山。可看的东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亭的松树,太阳是那么和蔼安详,和重庆的太阳不一样。山坳处是一片深紫色的阴影,绿色的梯田一望无际。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窝囊废见到他们,眼泪汪汪。他以为他们都给炸死了。他的脸色黄中带灰,满布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您好象一宿没睡,”宝庆说,“好大哥,怎么不歇歇?”“担着这么大的心,我怎么睡?”窝囊废没好气。他扶着秀莲的肩头,孩子般热诚地说:“去睡一会儿,孩子,好好睡它一觉。等明儿醒了,上温泉去洗个澡。那才够意思呢!”他看着大家,欢欢喜喜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个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兴起来,就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我的好兄弟,”他对宝庆说,“你一定得先睡一觉。”宝庆很不以为然:“不忙,我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正经事?”窝囊废瞅着兄弟,觉得他简直疯了。“这么美的地方,还用得着办什么正事?”
  宝庆把那宝贝三弦递给窝囊废,“我到镇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儿作艺。”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到南温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方家和镇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听着。
  那天晚上,宝庆睡不着觉。他的书场怎么样了?挨炸了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了么?
  家里人还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门,先坐公共汽车,又过了摆渡,回到了重庆。他要看看他的书场。他也要打听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温泉能作艺,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刘找来。
  公共汽车里几乎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没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庆跑出来的人,都看他,以为他疯了。他高高地昂起头,笑容满面,觉着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象个通红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没有掩埋的尸体。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迹斑斑。头顶上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城里从来没有这么热,也从来没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他想回家去。离开南温泉跑出来,真蠢!来干吗呢?“这阴曹地府里只有我这么个活人,”他一面走,一面这么想。一家烧焦了的空屋架中间,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宝庆走过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小猫依偎着他亲热地叫着。他想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么办呢?可怜的小东西。它见过悲惨的场面,它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人要是饿极了,会不会把它拿去下汤锅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紧了脚步。在一条后街上,他看见三条狗在啃东西。真要有点什么,他可以弄点喂那小猫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么。它们恶狠狠地嗥叫着,撕啃着一具尸体。他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跑。
  又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儿。他想吐,胃一个劲地翻腾。他背转身,躲那难闻的气息,可是,迎面扑来的气味更难闻。他看看两边的人家,想进去躲一躲。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壳——墙还立着,窗户只剩下个空框儿——里面的火还没有灭。他看不出他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他在荒无人迹、烟雾腾腾的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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