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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海的风花雪月-第5章

小说: 上海的风花雪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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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当年留在上海没有离开,现在大多已经退休的老工程师、老教师、老职员、老翻译、老会计师就把自己每星期三次的咖啡聚会从对面的静安宾馆迁过来。一个星期总有几天,早上到面包房去买早点的人,可以看到店堂靠里的那些圆桌子被团在一起,二十个左右的老人围在一起聊天,桌上有红茶或者咖啡,还有两片上司,烤得脆了边,黄油化在中间,像六一节在学校里演出的小孩子腮上的胭脂粉。

    老人的咖啡聚会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当时开始在八仙桥一个街角的点心店里,喝的是上海咖啡厂出品的磨碎咖啡,放在洋铁罐子里,香得很烈,可一点也不甜蜜。那时这些解放前的大学生大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下放也总不能少了他们,许多人要在八仙桥中转交通,于是他们就在街角找了一个点心店聚聚。当时参加聚会,现在还健在的,是八十六岁的周先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样穿着蓝布人民装,他们也还是要将人民装穿出一点笔挺的意思,不让人想到毛泽东,而让人想到孙中山,只是他们从来不像孙中山那样谈政治。他们从来不谈政治,也不谈是非,他们说到红房子吃饭最好点名要厨子小谢烧,那人年龄不大,可做法国菜还真的拿手。

    后来,更多的人陆续退休,大家选择了离家比较近的西区,虽然经过几十年,家中父辈留下来的房产绝大多数已经不在手里,他们还都住在从前法租界拥挤破旧的洋房里,炼出了在堆满杂物的黑暗走廊里灵巧穿行的功夫。他们的咖啡聚会到了淮海路老大昌的楼上,四周围是棕色的火车座,当时年轻人谈恋爱最好的去处。他们坐在中间的桌子边。那时老大昌有奶茶卖,装在发黄的钢化玻璃杯里。那时已经陆续有了海外亲戚的消息,也已经小心翼翼地通信。参加聚会的人,家家有人在海外,常常说的,是他们的消息,好几家人都同住在纽约的法拉盛区,他们说那里很好,没有黑人,可是没有说,那是纽约人眼睛里的贫穷移民住的地方。

    随着海外可以寄钱进来,他们中许多人的日子丰富起来,他们从老大昌楼上转移到静安宾馆的咖啡室里。那白色老房子里面,大都保持着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样子,外国来的旅游者给大堂留下了久违的科隆香水的气味。有时他们就在这里聚餐,这里的水晶虾仁是有名的,还有狮子头。这时许多人暗暗准备把子女或者孙辈送出国去,为他们准备考托福,可极少有人在聚会上提起来。倒是常有人说到自己治病的经验,年纪大了,百病上身,可医院里的医生是空前的差,让人不能信任,所以,宁可交流自己看病吃药的经验。

    再后来,就到了红宝石。这时有一批打网球的老人也加入进来。打网球的人里面,很有一些是圣约翰毕业的,当时圣约翰重视体育,建校之初的第一届全校运动会开中国大学运动会的先河,他们的足球队,被称为“圣约翰辫子军”。也许是因为求学时代在学校养成的习惯,也许是从小良好的家境让他们打好了身体基础,来红宝石的老人里面,常常可以看到几个上海最早穿美国运动鞋、用英国球拍、身手矫健的老先生,让人想起陈年的酒。

    那以后,在十年的日子里,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五的早上,不相干的人来买面包,就能看到这些老先生,有时也有人带了太太来,他们说话很轻,神情也安详,雪白的头发在店堂的暗处云似地浮动,有人在领上围着深蓝色的丝围巾,上面有绛红的花纹,让人带着羡慕去想象他们的生活。

    我问:“你们现在要是靠养老金生活,不可能再来这里吃咖啡的,总是在吃外汇,想想从前你们亦是佼佼者,现在靠孩子汇款生活,怎么想?”

    当年孙中山到圣约翰做演讲,对同学寄托深切希望。而学校的校训是要使学生成为新的、自由坦直的、有思想、肯钻研学术、忠诚教育、有崇高目的和行为的人。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圣约翰一直以管教严格著称。

    老先生望着我问:“你说我们能怎么想?”

    从被华丽丝围巾轻拢的脸上,一层层的谦恭忍让里面,泛出了总是被羞辱的傲岸、被冷落后的自尊和“你又算什么”的反诘的底色。就像脸上真的被人踩了一脚。然后,才说:“这是命运,只能这么想。要不然你让我怎么想呢?在我住着三层楼的大洋房,国家要我交出去,私人不能有房子,我们就交。现在国家又要我买房子住,可我已经一无所有,我拿什么买房子?”再问下去,觉得是不是后悔四九年不走,老先生会说:“你能不能说英文,我们可以用英文讨论话题,我教你英文,这样就没有问题,要不然,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一口圣约翰训练出来的英文,到八十岁都不会忘记。也就是圣约翰的背景,使得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必须努力改造洋奴意识”这句话。

    他们将土司折起来,斯文地放到嘴里,被改造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是能看出他们年轻时代受到良好西式教育,和他们心里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尊重。那白发如雪的老人是荣毅仁圣约翰大学的同班同学,温文尔雅地自谦说:“从前上海衡量学堂好不好的标准,一是英文好不好,二是抓得紧不紧。圣约翰是好学校,可我是里面的推板货色,我的英文勿灵光。”

    我刚刚看过了一小段《上海滩野史》,里面说到了一九二五年五月上海发生外国人打死中国工人的事件,上海市民群起支持工人,遭租界巡捕镇压。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为了参加上海学生的罢课声援,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的校规发生冲突,五百多名学生立誓永不再进教会学校,永远离开圣约翰校园,随即,十六名教授为支持学生也辞职随学生离开。随后,他们成立了光华大学,是光大中华的意思。

    当时我将书读给我的父亲听,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说:“当时有两类大学最容易出共产党,一类是师范学校,因为都是穷人子弟。另一类是教会学校,富家子弟里有人因为理想而投身革命,自己与自己的阶级决裂,但这样的人终身坎坷。”

    当我和红宝石的老人坐在咖啡前时,我问到他们关于一九二五年的事。朱老先生是四○年圣约翰英国文学系的毕业生,他说他是在校园里听说这件事的,“都是四年级马上要毕业的学生,说走,就这么走了。”他说,“可是有什么用呢,没有人相信圣约翰的人为爱国会做这种事。多少年,有谁真正提起了这件事。”

    张老先生是一九二七年进光华大学念会计专业的。一进大学就知道是从圣约翰分裂出来的大学。在他上学时遇到太平洋战争,他一个只知道好好读书、对得起家里供自己读书的一年一千块袁大头的单纯学生,只要学生会一声令下,他也跟着去睡铁轨,也跟着去枫林桥市政府所在地请愿。光华大学继承了五卅的传统,常常组织学生游行,张先生总是跟着去,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应该为国家做学生该做的事。“当然人人都是爱国的。我们读了英文,也不是就不爱国,我们总也是中国人啊。”他说。

    老先生们都说:“我们老了,不愿意想,也不愿意说过去的事了,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不要再想起。现在我们就要安安定定,每星期可以到这里和老朋友碰碰头,吃吃咖啡,说说话,解解厌气,就可以了。”

    要不是我问,他们不会说这些事,不管是那五百学生的事,还是“改造洋奴思想”的事。他们在一起,说梅龙镇的三鲜汤不错,说十元钱可以买到一只吃口好到底了的烤鸡,说下午的卫生麻将到谁家去叉,说二十号有老先生要做八十九岁生日,请大家吃中饭,大家都年事高了,晚上出来不那么方便。也说到东南亚经济危机对中国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因为日元的贬值,日本钢铁价钱会比中国低,这样宝钢会出现失业问题。当然也说戴安娜,红颜薄命的女子让巴黎从令以后添一个旅游点。现在一生都停止了,只是背景气味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度过最后的一段日子。

    到十点多钟,大家就陆续散了。有人搬得远了,在梅陇那里,每次也搭地铁过来,只是要早些回去。走的时候,总是互道珍重。现在,每年总有十来个老人,下一次没有来,再下一次也没有来,永远不来了。早餐聚会的老人们从不去参加大殓,但会订鲜花请人送去。然后,红宝石面包房的早餐桌子上再不会有人提起这个人,白发之聚,及时行乐是基本原则。

    张爱玲的公寓

       张爱玲的家,是在一个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那栋老公寓,被刷成了女人定妆粉的那种肉色,竖立在上海闹市中的不蓝的晴天下面。我远远地骑了一辆自行车,在一棵一棵又大又老、枝上在春夏时分生着绿色刺毛虫的法国梧桐下向它去的时候,想起来的是我妈妈给我的一个黄铜的好莱坞粉盒,那是过期了几十年的好东西,有时候我打开来看看里面没有用完的粉,就是这种颜色的。那盒粉再也不能用了,可是也舍不得丢了它,那里的一面老镜子,水银定得那么好,就像那个时代一样考究而微微发黄。

    我站在她曾经用过的浴室里,看着那里的老浴缸,看到那上面的老热水龙头H字样,还有四周墙上贴着的瓷砖,那里龟裂着细小的裂纹。我打开水龙头,“嗡……赫赫赫”,一样的轰隆轰隆而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她在她的文章里写到的特别多心、特别复杂的热水管系统,隔了五十年的沧桑巨变,发出来的声音。那些被深藏在墙壁里面的老管子们,已经有五十年没有流出过一滴热水了,可一直到现在,还不时发出“嗡……赫赫赫”的响声,震动了整个楼房。

    张爱玲说它是一种空洞而凄怆的声音。

    过了五十年以后,我听着,仿佛死尸还魂的诡奇而顽强,像是要喷薄而出。

    从浴室到了张爱玲从前住过的客厅,当年胡兰成到这间客厅里来的时候,曾被它的一种华丽而不羁的气概而慑住,被他称为一种兵气。现在它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间小小的储藏间兼饭间,和一间一家三口的卧室。从前,张爱玲是在这里爱上了胡兰成。

    外面就是他们的恋爱和结婚以后总盘桓的大阳台,他们在阳台上看过上海黄昏时的红尘霭霭,看到西边天上有一道云缭处,清森遥远。那时候,是日本人在上海的时候,胡兰成为日本人做事。那一个夏天的黄昏,他们说到了时局要翻,来日大难,像汉乐府里说的那样:“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

    那时候,她走进房里去给他倒茶,倒了茶,拿出来。他上去接,她的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都是笑。

    现在,张爱玲有爱的笑在哪里了呢?人是早早就仳离,果然,大难来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命,胡兰成不要张爱玲了。多少年以后,有人在纽约看到张爱玲,是一个在街上沉默着走过少有笑容的老妇人。有谁知道,如今她在纽约的家,是否也有一个大楼高处的、似有兵气的客厅?

    我站在阳台的一角,看着那长长的、还是老的铸铁扶栏,那是张爱玲从前说着什么的地方吗?

    有一个老太太在阳台上陪着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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