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月之子-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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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码头下面传来的。”我予以确认。“大概是什么死鱼吧,我猜。”
“死的!死的!腐烂的东西!闻起来像……真有趣,不是吗?”他显然垂涎得几乎要舔舌头的样子。“对!对!的确很有趣。”
他想必听见自己声音中夹杂的怪声,要不然就是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因为他忽然担忧地看着我和欧森,挣扎着把持住自己。说他挣扎一点也不夸张,他显然陷入一场情绪崩溃边缘的拉锯战。
最后,局长终于找回他自己的声音——至少是近似原来的声音。
“我必须跟你谈谈,达成共识,就是现在,今天晚上。你现在就跟我来吧,雪诺。”
“去哪里?”
“我的巡逻车就停在前面。”
“那我的脚踏车——”
“我没有要逮捕你,只是很快地谈一谈,让彼此心里都有个共识。”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史帝文生的巡逻车。但是假如我拒绝的话,他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扣留我。另外,就算我尝试拒捕,要是我骑上脚踏车用最快的速度逃逸——我又能跑多远呢?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我顶多只能逃到沿海的邻近城镇。就算我有充裕的时间,我的XP症也无法允许我离开月光湾,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赶在日出前回到家,或者找到知心的朋友收留我,给我黑暗。
“我今天很有心情。”史帝文生再度说。他咬牙切齿,说话的语气又回复原先的严厉。“我今天真的有心情。你要不要跟我来啊?”
“好的,长官。我毫无异议。”
他拿着手枪作势要我和欧森走在他的前面。
我牵着脚踏车走向码头人口的尽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拿着枪的史帝文生走在我们后面。就算我不是动物沟通师,我也知道欧森跟我一样紧张。
码头的厚木板路走到尽头,紧接着的水泥走道两旁种植着非洲雏菊,白天花朵盛开,到了夜晚花瓣则自动合起来。微弱的光线中,触角发亮的蜗牛在人行道上爬行,留下一道道黏滑的银白色黏液,有的从右边的花圃爬到左边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花圃,有的则吃力地从左边到右边反方向爬行。看来这些不起眼的软体动物也跟人类一样具有不满和不安于现状的劣根性。
我牵着车曲折前进避免压到蜗牛,欧森边走边嗅地上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从它们身上跨过去。
在我们身后,“嘎吱嘎吱”的蜗牛壳粉碎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柔软的蜗牛身体被踩成烂泥的声音。史帝文生不是见到就踩,他只踩碎正好挡在他路上的蜗牛。有些蜗牛壳被他轻快地碾碎过去,有些则被他用力蹬好几下,他的鞋底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听起来就像是铁梯的敲击声。
我不忍心回头看。我怕看到的是残酷的冷笑,童年时期的我受尽小太保欺负,~直到我有智慧和体力反击才脱离那段日子,但是他们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将那种表情放在一个小孩脸上就已经够令人丧胆了,但是同样的表情——阴险狡诈的眼神、被浪意胀红的双颊、冷血嘴唇往后一咧露出牙齿的嘲笑——若放在大人脸上,那种恐怖立即膨胀无数倍,更不用说是个手上有枪、身上挂有警徽的警察局局长。
史帝文生黑白相间的警车停靠在玛莉娜出口处左侧三十尺的红砖上,不仅照不到路灯,还有高大的印度月桂树阴影庇荫着。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中,我依稀可见他脸上那种我最怕见到的表情:怨恨、丧失理智,加上节节高涨的愤怒,足以让一个人变成世界上最残暴凶猛的野兽。
史帝文生过去从未展现过恶毒的一面。他似乎连刻薄别人的事都做不出来,更不用说怨恨别人。假如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是真正的路易斯。史帝文生,而是乔装成局长模样的外星人,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史帝文生拿枪作势要欧森听他的命令:“你这个家伙,给我进车子里去。”
“它在外面不会有事的。”我说。
“进去广他不耐烦地催促。
欧森满脸狐疑地往敞开的车门内窥探,发出不信任的呻吟。
“让它在外头等吧。”我说:“它从来不会逃走。”
“找要它进车子里去。”史帝文生冷冷地说。“这个城镇有链狗的强制规定,雪诺。我们从来没要求你硬性遵守,我们总是把头撇开,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因为残障者的狗有豁免权。”
我不想为了驳斥“残障”两个字和史帝文生起争执。无论如何,我对这两个字没有多大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几乎脱口而出的六个字:因为你的母亲。
“不过这一次,‘驰说:“我不打算坐在这里看着那只烂狗在附近晃来晃去,任意在人行道上大小便,炫耀自己不用上链。“
假如他觉得残障者的狗于法应享有豁免权,为什么又宣称欧森炫耀自己不用上链,虽然我注意到他的语病,但是我继续保持缄默。
当他充满敌意的时候,与他争辩对我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要是我叫不动它,”史帝文生说:“你就要负责把它弄上车。”
我不禁踌躇起来,试图寻求其他可行的办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的局势愈来愈紧张。我觉得早先在湾角受到猴子滋扰时都没有现在的情况危急。
“把这只混帐东西给我弄上车,就是现在!”史帝文生用命令的口吻说,他甚至不需要用脚踩,光是他恶毒的语气就足以杀死那些蜗牛,单单他的声音就够了。
由于他手里已经握着枪,我依然处于劣势,唯一可以令我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他显然并不知道我身上配有武器。然而此时此刻,我除了尽量配合之外,别无选择。
“上车吧,伙伴。”我告诉欧森,试着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不让我怦怦的心跳在我的话里留下半点颤抖的痕迹。
欧森不情不愿地照我的话做。
路易斯。史帝文生砰一声重重地将后门关上,然后打开前门。
“现在轮到你了,雪诺。”
我坐火前座的乘客座位里,史帝文生则绕过黑白相间的警车来到驾驶座分,坐进方向盘后方的座位。他把门一拉关上,并叫我也把我这边的门关上,虽然我一直故意不这么做。
平常,即使我处在狭隘的空间里也不会有幽闭恐惧症,但是此时警车里的空间感觉起来比棺材还要局促。压迫在窗户上的浓雾,在心理上,比梦见自己未来的丧礼更令人感到窒息。
车子的内部似乎也比车外夜晚的空气潮湿和冰凉。史帝文生发动引擎,目的是为了启动暖气。
警车的无线电呼叫器叽喳作响,警方调派中心人员充满杂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沙哑的蛙鸣。史帝文生切断呼叫器。
欧森站在后座前方的地板上,前脚趴在隔离前后座的安全铁栅栏上,忧心忡忡地从中窥探我们的动静。局长用枪托压下车门内侧的按钮,电动中控锁随即自动将两个后门锁上,门柱下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和断头台铡下的声音一样绝望。
我原本以为史帝文生上车后会将手枪收到枪套里,没想到他居然继续紧握着不放。他把武器靠在大腿上,枪口朝着仪表板。从仪表板放出的微微绿光中,我觉得他的手指好像环绕在扳机护环上,而非直接扣在扳机上,但是这丝毫未降低他的优势。
有好一会儿,他低下头闭上眼睛,像是在祷告或整理自己的思维。
凝结在月桂树上的雾水,一滴一滴地从树叶尖端滴落下来,“砰。
磅、砰‘不规则地打在车顶和引擎盖上。
我泰然自若地静静将双手插入夹克口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葛洛克手枪。
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定是我想象力过剩,其实眼前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史帝文生心情很恶劣是没错,而且根据我在警察局后门所见到的事实,他其实并非大家长久以来心目中的包青天。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动粗的意图。他或许,真的,只是想谈一谈,等到他把话说完之后,他可能就会毫发无伤地把我们放了。
最后,史帝文生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就像盛满苦酒的骷髅杯。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不禁被他眼神中一种非人的怨毒吓出一阵冷颤,就跟他早先从玛莉娜办公室旁的阴影里走出来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心惊胆战的原因。在那一瞬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水汪汪的眼睛泛起一阵黄色的光,就跟很多动物园展示的夜行动特一样,那种冷酷而神秘的内在光源,我从未在正常的男人或女人眼睛里看到过。
第七章
当史帝文生局长转过头来面对我时,一阵诡异的邪光如电光石火般快速闪过他的眼睛,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昨夜,我大概会以为那是仪表板的反光而不予理会。但是日落以来,我看到不单纯只是猴子的猴子、非比寻常的猫,走过被神秘洪流淹没的月光湾大街小巷,如今我已学会从表面看似不起眼的事物看出不寻常的轨迹。
他的眼睛又回复正常的墨黑色,不再有任何闪光,语气中愤怒的浪潮似乎也已渐渐消退,仅剩下漂浮在水面的痛苦和绝望。“现在一切都变了,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东西变了?”
“我已经不是我过去的样子。我甚至记不得我过去是什么样子,全不记得了。”
我觉得他跟我说话时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迷失自我的自怨自艾里。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反正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被剥夺得一点不剩。现在的我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雪诺。我全部只剩这样了。你可以想像这是什么感觉吗产”我无法想像。“
“因为甚至你,像你这样生活连狗屎都不如,每天像石头下的软虫昼伏夜出的怪人——连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警察局长在本地是经由公民投票选举产生,史帝文生显然一点也不在乎丧失我的选票。
我想跟他说叫他去死。但是我还知道勇者无惧和自讨苦吃的差别。
当他转过脸面向挡风玻璃上滑下的白雾时,那股冰冷的火焰又开始在他的眼睛里跳动,虽然比前次短促和微弱,但是却更令人忐忑不安,因为我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的事实。
他刻意将声音放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我常常做恶梦,很恐怖的恶梦,梦里面充斥着性暴力和血腥。”
“这样的情况全部都是一年前开始的,”他继续说:“起初只是一个礼拜出现一次,后来次数愈来愈频繁。刚开始的时候,恶梦里出现的女子全是我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纯粹出于我的幻想。这些梦就像你在青春期做的梦一样,皮肤细嫩、体态丰盈的女子纵情地屈服在你面前……差别是,在梦里,我不仅仅和她们性交……”
他的思绪从冲动乖戾转为幽暗。我只能看见他侧面的轮廓,他满脸的汗水微微反光,我赫然从他脸上瞥见一丝凶暴,我只能庆幸他没有正面朝着我。
他把声音又放得更低,他说:“在那些梦里,我还出手殴打她们,朝她们的脸上痛殴,一直殴打,一直殴打,打到整个脸面目全非,然后我会伸手格她们的脖子,直到她们吐出长长的舌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