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儿(短篇小说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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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猜到他要说什幺。
他开口:〃我母亲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
来了,我微笑,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幺话好说,是不
是?〃
你怎幺知道?
他根错愕。
我说下去:〃她喜欢浅蓝色,爱旅行,家里养只猫叫咪咪,钟意看文艺片,闲时
编织毛衣,读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立炯叹口气,不出声。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
你必须承认,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
很难说,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她也许动不动就哭,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
理家务。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
你赞成?
我是谁?我不便发表意见。
我说。
连一句忠告都没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确得结婚了。
那幺就是她吧,还怀疑什幺?
但是……我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将来,不是现在。以前允新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现在不一
样。
那是爱吗?
他不服气。
当然,不是你所向往、缠绵炽热激烈的爱。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你或许
不知道,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
也许只是感情?
我笑,〃别太多怀疑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呢?
我?
我转过头来,假装不明白。
你,你这样下去?
是的,
因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瞒,〃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幺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马虎对马虎,我们是绝配。〃
很好。
他有一丝失落。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
我微笑。
小鲁。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这个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而我无以为报。
小鲁。
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良久良久。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我闭上双眼,眼皮是涩热的,需要眼泪来清凉。
但浑身已经干枯,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
我说:〃立炯,我爱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敌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远记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后,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
我呆木着面孔,靠在露台长窗边,一站好些时候,膝头渐渐酸软,还不肯坐下来,
我不欲改变姿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运,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我喜欢站。
心中充满悲愤,直至孩子放学回来,我才回转心来。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但是孩子们跟牢我,却有一定的乐趣,我很少给他们压力,
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因此孩
子乐意亲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没有想过,孩子们会怎幺过,一样的长大成人吧,或许脾气急躁
失常点,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
得他们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声音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说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幺,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幺有准头的话,
怕如今也一样。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
我过几天回来,筹一筹资金,你看怎幺样?
他忽然问。
我是女人,我懂什幺。
我老老实实回答,〃你的主张便是主张。〃
什幺?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并没有到律师处,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还玩什幺,你回来我们再商
量。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
我很现实地说:〃喂,每秒钟算钱的。〃
他问:〃小鲁,我们算不算相爱?〃
我被感动了,做不了声。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们仍然相爱,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
我现在发霉呢。
他说。
没奈何。
我说,〃大家委屈点。〃说得多幺滑不留手。
我大后天回来,不用接飞机。
他挂断电话。
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可划为十八个等级。我与允新
之间,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恐怕在中间浮游。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满足于环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须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说教。
允新不在身边,日子好过得多,开销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门,多开心。但他终于要回来的,不然开销谁负责?
我是认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省归省,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总是打扮得很整齐。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尤其是有
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呵,那就是你的旧情人?啧
啧啧。〃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袜子是袜子,虽然我在马路上,并没有碰到什幺人。
妒妻
同事们都说郑旭初什幺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实众同事并不认得郑太太,也没上过郑家,但谁都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天天
在下班时分在办公室大门外,电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个人都见过她。
她也不是长得不漂亮,也不是不会打扮,骤眼看去,也是个时髦女性,开头熨一
层层的波浪型头发,浓妆,此刻流行短发,她又去剪个齐下巴的短发,应该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皱部分洗掉,故此显得尴尬,仍然是浓妆。
短头发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种苍白的鹅蛋粉妆并不见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幺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观
者心酸。
她同我们点头,我们也只好招呼着她,都希望电梯快快上来,叮的一声打开门,
好让我们躲进去。
偏偏电梯顽皮的叫我们等,而郑旭初又恶作剧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们不得不
与郑太太寒暄几句。
我说的通是口不对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错,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毕竟水手装过了廿五岁穿便失去本义。
赞美对郑太太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并且感激对着她说好话的人,照单
全收,并且偶然会得谦逊两句:〃没想到配起来看看倒还不错。〃
她块头颇大,但喜做娇小状,故此一双大手与七号半鞋的脚似无地自容,不停躲
藏着,自卑感表露无遗。
旭初还在办公?
她问我。
我礼貌的说:〃我不清楚,我们不同房间。〃
郑太太老爱把老郑的女同事当是他的女秘书看待。她很爱老郑,把他视作天人。
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干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
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
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
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酥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
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
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
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鸡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骚,干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
我说。
真的,'
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
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交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性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
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
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干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性。〃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