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3期-第7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要写电影剧本?”
林斤澜答道:
“还没有想法。”
沙汀用完全是武断的口气说:
“你不要写!”
林斤澜愣住了。沙汀伸出手指头顶住林斤澜的胸口:
“你……不要把笔写粗了。”
沙汀接着在屋里走动,两手比画,说:
“‘大炮轰鸣’,‘万马奔腾’,电影剧本就是这样一来写的。大炮怎么轰鸣呢?万马奔腾起来什么样子?那都是导演的事。你写详细了也没有用,导演看都不看,他有他的章法。‘大炮轰鸣’,‘万马奔腾’,这样提示一下,行了。这就是电影剧本的写法。我们写小说能这样写吗?”
沙汀接着又伸出手指头,戳林斤澜的胸口:
“你的笔细,不要写粗了。”
林斤澜觉得沙汀是对的。沙汀毕竟写过电影剧本。林斤澜想起不久前在沈从文家里,说起刘绍棠写景爱用成语,比如“鸟语花香”“桃红柳绿”“大地回春”“风和日丽”……沈从文直摇头,细声提问:“刘绍棠呢?他看见的春天呢?他在哪里?”
再一天的傍晚,沙汀林斤澜散步。南国的秋天,不见一丝的萧瑟,宾馆院子里,青草疯长墨绿(北京早成金黄了)。大片草地中间,铺出一条水泥路,也就是人行道了。沙汀走在水泥路一侧草地上,林斤澜走在另一侧。沙汀忽然心血来潮,冲口问道:
“你觉得沈从文怎样?”
林斤澜惊愕,沈从文建国后就是反面教材啊,郭沫若 1948年在香港发表《斥反动文艺》专打沈从文。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周扬同样蔑视沈从文。可是,沙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对于林斤澜,沈从文就是艺术上和人格上的心灵先导,几天前,林斤澜到西南访问,就到过沈从文家话别。沈从文对林斤澜说:“送你两句话: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万里路”,是说的人生经验。
林斤澜正考虑怎样回答。不料,沙汀在暮色中弹跳了起来,先是从那边草地上弹跳到水泥路上,再从水泥路上弹跳到林斤澜这边草地上,柱子一般立在林斤澜前边,林斤澜不好后退。沙汀的“指头枪”在林斤澜肚脐眼那边戳上戳下,说:
“你说!谁有他那么有风格?谁有他写得那么多?不容易!”
啊,这是大会小会上听不到的。许多人心里明白,可谁嘴上会说呢?包括沙汀。
林斤澜为此作文抒情道:
“我能不记住这个黄昏的草色墨绿?那疯长的遍地的劲道在北国是看不到了。”
林斤澜对我说:
“沙汀一说到艺术往往就弹跳,有回谈到梅里美,他也弹跳起来,问我《西班牙书简》读了没有。他这个人啊,弹跳,看来骨子里还是作家。他有两张脸孔,封疆要员,作家,他可能更珍爱作家这张脸孔。”
话说到了贵阳,四人先住花溪别墅,后住城里大十字附近的省府招待所。林斤澜说,每晚都有宴请,虽是困难时期,可也吃得不错。这同沙汀艾芜的身份有关。
安排的日程里,有访问村寨一项,是到近郊布依族的住地。那天,前面一辆警车呜啦呜啦,中间两辆轿车,殿后还有一辆面包车。首尾衔接,尘土飞扬,在寨门口一字排开。那里早有几级干部在迎候了。迎到寨中心小小十字路口,站住。两三户人家开着门,女人着民族服装,露出笑脸。林斤澜发现隐约有三五“便衣”。这个排场,也与沙艾是全国人大代表有关,与沙汀是文艺界坐镇西南的要员有关。
殿后的面包车上,坐着一位公安厅的什么长,一位省委宣传部的文艺处长。贵州民谣道:“地无三里平,无风三尺土……”文艺处长下车,俨然土头土脑了。当地官员过去帮他拍土,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自己先拍出来个笑容来,说:“我就是来吃土的,吃土的。”
沙汀指指点点,大声问了几句话,管自回到轿车上,打呵欠。他的“访问”大约不到二三分钟。大家吃惊,又默然。
艾芜敬业乐业,“努力访问”,非常认真地听现成的答话,他摸出笔记本,记下一些印刷品上都有的内容。林斤澜和刘真只好也摸出笔记本,也把这些印刷品上都有的内容记下来。
林斤澜说,艾芜言语不多,可又处世周到,和生人会面,一定“找话说”,以免冷落了别人。他声小气和,自律谨严,如乡镇教师牧师,不免也有点迂。
艾芜对林斤澜说,有一年,他接受任务到东北写钢铁工人,他对地方和行业都不熟悉,无法“深入生活”。他只好守在工厂门口,等工人下班成阵出来,跟着走,听他们家长里短。面熟了,艾芜才插得上话。说这些话时,艾芜平铺直叙,无喜无忧,只是温和。温和得叫人觉不出他是在介绍成功经验,还是述说失败教训。但,林斤澜说,在艾芜温和的笑容里,他还是发现了一丝苦笑,林斤澜为发现这一丝苦笑,心口怦怦。
一天,四人被安排参观一个学校。不想进了礼堂,师生满座。这种场合就得有作家代表讲话。沙汀垂着眼皮,艾芜就讲话了。他没有准备,只好一个个介绍沙汀、林斤澜、刘真。他口讷,又不会幽默。那就介绍介绍作品吧,介绍作品一般是说好话,吹捧。而艾芜是认真的人,也不善于吹捧。介绍到林斤澜这里,他简直是“找不到北”了。迟疑了好一阵子,竟在学历上说话:“大学毕业”。他竟又简单地在那里重复:“大学,林斤澜毕业。毕业,大学毕业了的,大学……”
那时的政治社会,不以学历为重,高学历常是累赘,反而受人鄙夷。农民作家,工人作家,或者像刘真这样从小就从部队里摔打出来的作家,合时地受人抬举。可是艾芜是把“大学毕业”当作好事、当作光彩的事来说的,他可没有鄙夷。这就是艾芜的迂处。
沙汀可不迂。他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一个严肃作家的烦恼。林斤澜说,沙汀几次在他面前闪烁其辞。比如:“……我没有写什么。没有。有一点点。没有写。这几年,这一个五十年代,汤兄……”沙汀在路上总是戏称艾芜为汤兄。“……汤兄一本一本地出书——不过,我做了工作,很多工作,行政工作,没有人做也不行。”
林斤澜说:“沙汀说是这样说,但他的烦恼显而易见。他没有向我和盘托出,只是常常没头没脑地出来一两句话,又自怨自艾地撇开,掼掉,缩走。”
沙汀的经历是丰富的。他熟悉乡亲乡土,民情风情,他熟悉文坛,政坛也不陌生。单单就是解放前夕,他蛰居老家四川绵阳乡下,搞地下活动。对敌我双方,上下各阶层都有接触和深入。各种人物,形象鲜活,沙汀都可以呼之欲出。
林斤澜说,沙汀曾说小说写作“故事好编,细节难找。”沙汀有敏锐的观察力,写过《在其香居茶馆里》、《兽道》、《一个秋天的晚上》,现在倒是细节找不到了?非也。艺术家沙汀的特点,是对丑的敏感。今天的艺术家,他能表现丑吗?另一个原因,是时代给了作家,包括沙汀,一个紧箍咒。这个紧箍咒就是“典型论”。
林斤澜说,“典型论”的塑形,首先来自恩格斯。“……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后来,俄国别林斯基“发扬光大”了“典型论”,曰“熟悉的陌生人”云云。周扬们三十年代就把“棒”接过来,一直挥舞着。
林斤澜认为,“典型论”并不是文艺的豺狼猛兽,应是百花齐放中的一花。不能供起来当作唯一,当作一切文艺的美学核心。鲁迅不是对沙汀说“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不必硬造一个突变性的革命英雄”吗?但时移事易,沙汀不能不服从时代,服从周扬,服从“典型论”。且“典型论”还要服从“工具论”呢,文艺家怎么办呢?沙汀怎么办呢?只有烦恼。
有一天,林斤澜问我看过沙汀的《记贺龙》没有。我说看过。他问写得怎么样,我说不是太好。林斤澜笑起来,说:“《记贺龙》最初发表在海外报纸上,副刊,连载。我读到的是一个翻印的小册子,当时不只是喜欢,实是震动了。这是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在他的集子里,我又见到这一篇,立刻重读,可惜,删掉了一些精彩的内容。比如,沙汀记录贺龙当年,称呼人多用外号:‘毛大帅那天喝醉了……’‘搞刘瞎子去了……’又比如贺龙用粗话骂爱将,爱之深,骂得越厉害。”
我问林斤澜:“你在访问期间问过沙汀删改的事吗?”
“当然问过。我还表示了一个读者的惋惜,一个后辈的理解。万万想不到,沙汀断然回答我:‘我没有删改!’这一下,我哑口无言。难道是我记忆错误?不,记忆里多个精彩的细节一起闪光,闪闪如过电。
“当时我心想,这位前辈自己做的事怎么会不认账呢?我盯着这位前辈的脸看,他全没有平时的骄纵模样,倒是垂下眼皮。我想他有烦恼,他到底还是一个作家啊!
“后来,我还发现,沙汀重新出版旧时日记,竟也删去一些很有个性的、抒情的东西。而且,他给人写信和跟人谈天不一样。写信很留心,往往是一些社论式的词句!”
说这个话时,林斤澜直摇头。但林斤澜地沙汀表示理解。
访问西南,沙汀提前买了飞机票回成都去了。林斤澜决意到卡佤山去,独自爬山。艾芜带刘真在缅甸边境上逡巡,寻找他三四十年前,跟随马帮出国的旧梦。
沙汀后来写了好几本小说,林斤澜读的一本是写解放前夕川西乡村动态的。艾芜也写了不少,写了《续南行记》。但,两位这时的作品,远没有三十年代写得好。
林斤澜说:“看来不出杰作,不是作家个人的命运问题。几代作家的聪明才智,流离跌宕,吃苦操劳,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栽在烙印上。就是现在,这‘烙印’还在,不过是标着不同的字眼。”
后来的几十年,沙汀在北京的时候,林斤澜拜访过他。沙汀对林斤澜说,你的哪篇小说怎样,哪篇小说怎样,其实说的是别人的,不是林斤澜的。艾芜就没有再见面。
沙汀艾芜 晚年是在成都度过。1992年,林斤澜听到一条消息:因为沙汀艾芜拖欠住院费,医院说要把他们赶出去!林斤澜说,这不是医院的问题,这是社会的问题,文化人和艺术家在社会的地位问题!
林斤澜说,艾芜一生苦难。青年时漂泊缅甸,回国后坐牢、挨饿、逃难。解放后又坐牢,有虚衔也有歧视。他的家据说比一般人家还不如,破败,阴暗,狭小,饭锅就直接放在近门的砖 上。艾芜能够忍受苦难。晚年写道:“年纪大了,睡得少,有时不容易入睡。我就在睡了之后,闭上眼睛,尽量寻找绿色植物,或者一片青青的麦苗,或者一丛绿色的竹林。这样的风景出现之后,就会有河流或者一片水塘进入梦中。人也就慢慢入睡了。”他有梦幻陪伴,他有对付现实伤害的办法。
1997年,林斤澜到成都开会,特别到新繁县,向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