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3期-第7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林斤澜很快发现,两位性格和地位区别很大。沙汀外向耿直,犹如烈火,艾芜内向平静,好像秋水。艾芜沉稳,少言寡语,沙汀骄纵,哇啦哇啦说话,毫无顾忌。——沙汀是周扬的左右手,是西南文艺界的领袖,封疆大吏是也。艾芜也有虚衔,曰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当然不是实职。沙汀四十年代在重庆曾家岩喝酒,周恩来就笑劝:“沙汀啦,少喝两杯啊!”而艾芜木讷,不善交际,与高层很少往来。
三十年代初在上海,沙汀和周扬关系就很铁。比如沙汀拮据,周扬就叫他写个剧本,让夏衍交给电影公司,预支来50元钱,周扬和夏衍是知道的,这个剧本是不会拍的。周扬穷的时候,沙汀叫老婆黄玉颀借钱给他,黄玉颀不肯,理由是周扬与娇小玲珑的苏灵扬重婚,而黄玉颀和周扬的高大的前妻关系密切。但最后沙汀还是说服了她。苏灵扬回忆说,“1934年暑假,我与周扬同居,……我这个家,沙汀是第一个知道的。”周扬有一次得痢疾,接近“赤痢”,也是沙汀去请的“彭浪人”给治的。周扬生活上比较无能,要靠沙汀;周扬强政治,而政治上,沙汀信赖周扬。周扬负责“左联”,沙汀是“左联”常委会秘书、小说散文组组长。胡风和沙汀关系原也不错,胡风对沙汀的小说大加赞赏,沙汀和妻子曾陪胡风上街买布料,找裁缝,帮他缝起了中式长袍。胡风与梅志结合,生了孩子,还请沙汀吃过满月酒。后来胡周矛盾,沙汀就认为胡风不对。他只是劝周扬,多多去见鲁迅,以消除胡风给鲁迅的蒙蔽。——林斤澜认为,“左联”那段文学史,给文学艺术本身带来的利弊是值得认真研究的,周扬晚年有些反思值得肯定。沙汀一生政治上在周扬这条船上,但他比周扬人性,而且他埋怨过周扬空理论太多。他自己有好作品。林斤澜记得茅盾说的一句话:“沙汀同志的短篇才是货真价实的短篇。”
在成都,四人还没开走,林斤澜找艾芜谈天。林斤澜发现艾芜说话,没有抑扬,没有顿挫,也没有用手势帮助说话,只是平声平调的。甚至没有扭头和抬头,那眼睛好像只是盯着林斤澜的第二个钮扣似的。——艾芜的女儿,花季时节精神错乱,不能出嫁。艾芜也不避讳,照旧平静又温和地说道:“一个家庭有了这种事,阴惨惨的。”好像是说别人家里的事。这是后来在西双版纳说的。
开始在成都刚接触,艾芜就说了一个“顶子”的事情。
“顶子”,是四川话,就是拳头。艾芜说,他和沙汀都是全国人大代表,有一次在北京,人大开小组会,沙汀是组长,主持会议。他因事迟到,走进会场,沙汀未容声明,也不询问,“一个顶子捶在桌板儿上。”
这一拳当然“出格”。人民代表大会是个斯文地方,可以想见沙汀是多么火爆,当时的艾芜是多么的尴尬。当时其他代表总得“哑默”几个拍子,才能缓过来圆场。因为这个会场闹崩闹僵都不好。
林斤澜说,艾芜对前因后果,场面动态,概不叙述。只说了“顶子”的事,语调平淡,神态安详。他略略带出一个苦笑,不作任何解释。
林斤澜说,艾芜后来和刘真也说了这“顶子”。林斤澜第三次听到艾芜说“顶子”的时候,明白这一拳非同小可,虽说起来不带感情色彩,但已是化不开的疙瘩。虽是至交朋友,沙汀这一拳是打到艾芜心里了。
林斤澜说,沙汀勉勉强强地出发,主要是由于他的地位。他在地方吃得好,喝得好,每天晚间一顿老窖白酒。居家外出,都有不招自来的侍候。他用不着“就食”他乡,也无意奔波。黔滇文艺界也是他的天下,他想什么时候走走就什么时候走走。郭小川还小,他的指令沙汀可以不管。
第一站是重庆。沙汀喝过晚酒,立即要听琴书,当地就立马组织。林斤澜1940年后在重庆读书、生活了五六年,对川戏有些爱好,但对曲艺琴书不会欣赏,刘真、就是艾芜也不会欣赏,可是大家都得陪着。名角一上台,沙汀戴上花镜,认真又安静。名角唱罢,沙汀当场议论,说这一句好,说这一句改了。
重庆作协也在他的麾下,陪同的都是“长”字号,乘机询问行程,好去安排。不料,沙汀一口回道:
“难(懒)得捡足板儿印。”
大家一震。民间相传,人死后,灵魂须到各处捡回自己踏下的足迹。不想“捡足板儿印”,那么,沙汀的意思,是不想再出去访问了。重庆作协的头头又问身边的艾芜,艾芜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说,下一站是去贵阳,哪一天,买几张飞机票,自然把沙汀计算在内。他也没有询问沙汀,沙汀明明白白听见,也无异议。
时任重庆市委书记的,正是三十年代“左联”秘书长任白戈。任白戈当年写诗做文,后来偏重做组织工作,逐渐弃文从政。三个老乡老战友现在都回到家乡,市委书记虽说非同等闲,也要“偷得浮生半日闲”,请吃顿名掌勺的特色“便饭”。又坐车兜兜风,聊聊天。林斤澜只能旁听,静静地旁听。他们叙旧中间,说到旧人不在这个运动就在那个运动摔过跤。任白戈碍难沉吟,寥寥数语,适可而止。只是吩咐秘书,下顿如何,再如何。可惜沙汀不泛口福,艾芜不是美食家,反应平平。
林斤澜心想,他们谈文是谈不起来了。他希望他们谈文,谈艺术。
忽然,他们说起了公园,沙汀就说起了公园里的“笔柏”。“笔柏”是一种观赏柏树,枝杈上尖下大,树形好像毛笔头。沙汀说公园(不特指重庆的公园,好像是说所有的公园)的两行笔柏,单调,枯燥,呆板之极,弄得公园即不像寺庙,又不像监狱。
沙汀对笔柏发很大的牢骚。林斤澜就不懂了,公园里有两行笔柏,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牢骚?
市委书记走了神。他大约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笔柏,公园他大概也走得不多。艾芜诺诺,什么笔柏,他根本没有兴趣,他一句话都不插,任凭这位左联笔友,嚷嚷单调的笔柏,占据了“浮生半日闲”。
万万想不到,沙汀没完。沙汀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上升,文章做到人文观念那里去。说什么不是人的地方,更不用说人的公园……不免叫人想起“五四”的战斗口号:“人的文学”。云云云云。林斤澜被他搞得非常糊涂,几十年来想不通,沙汀为什么要生笔柏这么大的气。
林斤澜说,沙汀若当运动员,爆发力是够的。若当小学生,和“多动症”沾边。他安静不下来,就是在咫尺之地,也不住地走动,打呵欠,说土话,常常指手画脚,逼近对方。他不耐听人说,爱自己说。爱用手指头,指头戳及对方胸口,对方只好后退。有时林斤澜已经退到角落,不可再退,可沙汀的指头还是戳过来,便只好挺着。有时屋小人多,大家只好“促膝”。沙汀说得兴奋,但又张不开手,就打拍子一样拍自己的大腿。一拍再拍,有时竟拍到邻座的腿上去,他却浑然不知。有时还抓住人家的膝盖头摇两摇,人家是晚辈,让又让不开,也只好挺着。
艾芜温和之极,对林斤澜和刘真客气、细微而周到。
林斤澜对我说:“艾芜可能不喜欢我的小说,在访问期间一直没有跟我谈小说的事。也可能认为我是主跟沙汀的,他没必要插嘴。沙汀看来看过我几篇小说,我到西南来,他可能又过了一下眼。”林斤澜说,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草原》。写几个当年开发北大荒的“支边青年”(七十年代“知青”的前辈),赶着一辆大车,穿过洪荒草地。这篇东西得到好评,当年没有评奖,可上了权威性质的选本,林斤澜觉得已成正果,好像功德圆满,不再去考虑它了。
沙汀问:
“你写《草原》,胖姑娘怎么不见了?”
原来《草原》开篇一段,一个胖姑娘要上车跟着走,赶车的小伙子不让,胖姑娘留下了。以后这一天的路程,没有胖姑娘的事,再也没有提起。
林斤澜说:
“她没有上车啊。”
沙汀说:
“你是写小说呀。后面要再提到,找个什么事儿,一句什么话,哪怕捎带两句,也是个下落……”
沙汀说着,他的右手在空气中,迅速转圈,转圈。林斤澜盯着圈圈,听沙汀嘴里小声又连声说:
“画圆了,画圆了嘛……”
林斤澜在散文《事故》中说:
“我一震,仿佛不经意的时候,眼面前的窗户纸,捅开了一个窟窿。
“沙汀的迅速画圈动作,现在想起来,也还在眼前画圆。在我学习写作,特别是写短篇的摸索中,渐渐有了‘结构’的念头,有了‘完整’的愿望,当前不只是一个画圆。”
这个关于结构的细节,二十多年来,我听林斤澜说过不止三次四次,想见给他印象之深刻。林斤澜是极重结构的小说家,在这里可能找到某种答案。他受益了。
另一日,沙汀和林斤澜喝小酒。就是晚饭前先喝一点。沙汀喝的酒,一般是茅台,差一点也是泸州老窖。他在住处小茶几上摆酒杯,酒瓶就放在茶几和沙发下的角落里,像是藏着。林斤澜说,喝酒人喜欢把酒瓶放在手脚碰不到的地方。何为?不光是安全,是热爱它了,有时就得把它藏一藏。这大概是小别胜新婚吧。
沙汀给林斤澜斟上酒,谈起林斤澜“大跃进”时期写得《山里红》。《山里红》中写到黑夜里走路,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可是夜黑浓淡不同,层次不一。可以感觉出来这是岩石,那是丘陵,大树和小树林。有的地方发灰,那是道路,闪白是水沟……
沙汀夸奖写得好。并用寻思的口气说:“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写黑夜的。”
两人没有停杯。沙汀喝高兴了,脱鞋,盘腿沙发上,如坐蒲团。两肘或一肘支膝盖,支或不支都上臂摆动,下臂来回如鱼游水中,两手或伸拇哥或握空心拳,是四川“袍哥”的经典姿势。这时的沙汀,出语零碎,不能成句。思路散漫,不能成章。但,沙汀清楚着:
“你……撞到山里红树上,山里红,果子,落了一头……败笔!你那山里红是野生的吗?不得,是果树,栽培的,你撞不到树干,你,早叫枝枝叶叶挡住了……”
林斤澜的原文,是《山里红》的结尾:
老羊倌这才明白,早就错过了岔路口。连忙叫了声“回见”,撤身往回走,忙中有错,这瘦长个子撞在一棵山里红上了。树上的红果,劈头打脑掉了下来。老羊倌管自走路,独自眉开眼笑。他踩着墨般黑,迈过发白的黑,推开挤开发紫发蓝的黑。一边伸手到衣领里、怀里,摸出一个个山里红,往嘴里扔。这种红艳艳的果子,不等吃,只要一看见,一摸着,就让人觉着甜酸,酸甜。觉得漫山野岭,都是有滋有味的了。
再一天,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文学组到宾馆里访问他们,当然也约稿。当时没有电视剧,电影叱咤风云。彼此初次见面,漫谈一番,文学组的人告辞。刚刚带上门,同住一个房间的沙汀立即问林斤澜:
“你要写电影剧本?”
林斤澜答道:
“还没有想法。”
沙汀用完全是武断的口气说:
“你不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