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冰冷杀人武器-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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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江水里滑。十年内的头两年我还找过裱画师傅帮我裱一些字画,从他口中我得知我的病人他的女儿从职业高中毕业后又考入了一家艺术专科学校。想来艺术学校的学生生活必定多姿多彩,连续两个暑假,我没有再见过她。第三年的冬天,裱画师傅死于急性脑溢血,在一个极冷的落雪的凌晨,裱画师傅喝了一夜的酒从朋友家回来,穿着衣服没有脱掉厚棉鞋就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身上盖一张棉被。天亮以后人们发现他的呼吸终止了,身体都僵了,棉被还裹在他僵直的身体上。那一次我再度见到我的病人,她长高了显得更瘦削,坐在一群亲友里面她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我想上前去安慰她,走近了,才看到她在哭,没有声音地哭泣,眼泪顺着睫毛脸颊一滴滴往身上手上掉,她手上是一副深红色手套,已经湿透了颜色变得更深。我很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举起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那天的最后我终于找到机会跟她说,有时间的话,还可以来我家坐坐,我家那几幅山水,都是你父亲帮我裱好装起来的,我和你一样,很难过。她抬头看我,脸色白得跟没有泼墨的纸一样,显得眼睛很大,而且浓黑。那天她抬起头第一次跟我说,我肚子痛。她弯着腰坐在一张凳子上,手捂着胃以下的小腹。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在神经病学里,有一种身体的病痛是由于心理上所遭受的刺激引起的,由心里的疼痛和臆想导致身体上的疾病和疼痛,然而却不能找到直接的病因。那天我只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开水。如果当时手头方便,我还可以给她几片镇静药,不过我没有。我的病人5岁的时候,母亲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我的病人20岁时,父亲死于脑溢血。
我的病人21岁从艺专毕业。我去看了她的毕业画展,在展厅的一个角落里,她的作品是几幅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的花卉静物油画,浓烈的宝蓝色背景上是几株朝天空怒放的花和植物,她笔下的花朵都变形地开得碗口一般大,火红或金黄的鸡冠花或者美人蕉,它们都以同一种姿势努力地向上挣扎。看她的画我以为是学美术的学生对以往那些艺术大师的崇拜和摹仿,比如凡高和高更,我以为是这样的一种情况。我忽略了或者故意忽略了她的作品中暗藏的潜伏的情绪因子,那些狂热的笔触和艳丽的色块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不以为意。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天她穿梭在她的同学和老师当中,只匆忙跟我打了一个短暂的招呼。我一转身,她已经淹没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从远处看,这些学艺术的孩子都是一个样子的,男女也无甚差别。那天我独自离开展厅,我怎么也找不到她跟她道别了。
这十年里我结了一次婚,又离了。至于那次不成功的婚姻只让我觉得是一次人生大解脱,我用了大半的积蓄终于打发了一段双方都已经不耐烦的感情。我从医院出来重新回到医学院,我曾经想过要不要转修牙科矫形,然后开一家私人诊所,在这个人头济济的社会混一口更轻松一点的饭吃。我厌倦做一个意志力需要高度坚韧的精神病医师,我想我情愿为社会为人民提供一副副漂亮洁白的好牙齿。由于一系列原因我继续留在了医学院里,帮我的精神病学导师做一些研究辅助的资料性工作。
第一部分医生(3)
我的病人毕业后的几年,也断断续续地来找过我。有一次正值我与前妻的冷战期,那天傍晚我胡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正把煮熟的面条往碗里挑,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开门,她站在门口。她手里抱一大束银柳,花枝很长几乎遮住她大半个身子,她一张脸从一大片的白色银柳花苞后面偏过来,她说,想不好送你什么花儿呢,就这个吧,银柳算不算花?她径直在厨房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玻璃罐,她往罐里注水,把银柳插在里面。然后她抱着这一大瓶白色的树枝问,摆哪里好呢?她看看我,再看看我的房间,她轻快地跃过地板上的一堆书和报纸,她直接走到我的黑色大钢琴前面,把瓶子放在钢琴上,说,就这儿好了。她走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钢琴已经蒙灰了,我有多久没有打开它了。我很吃力地想。我想不起来了。我抱歉地对她笑,问她吃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面。那天晚上她陪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就着茶几,吃一碗鸡蛋汤面。我吃面的时候她去冰箱里找到了啤酒,自己开了,倒一大杯给我,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由于找不到烟灰缸,她又费神地在我家里进行了第二遍搜索,最后终于以一个青花小瓷碟做了替代。
我说,你不应该抽烟的,知道吗?我找了一张医学书里的吸烟患者的肺部胸透照片给她看,我说,你看你的肺,就是这样,上面有小黑点。
她问,那是什么?是不是癌?
我的病人不理会我对她抽烟的批评,她喝酒喝得脸蛋红彤彤,她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婚呢,我等你呀。
我说,丫头,你跟我贫什么呢?
我的病人说,我说过的呀,你等我啊,你不等我,那我只好来等你了。
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好不好?
我的病人坐在地板上,伸长了四肢,说,你看,我已经长大了。
我们坐在地毯上喝酒的时候,我当时的妻子从外面回来,她站在房门口,冷冷地朝我们看了一眼,或者,她连看我们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就脱了她的高跟鞋转身进她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的一声,房门关了。
留下我和我的病人,安静地面对面坐着,我对着面前的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一些残余的面汤,而我的病人则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她平静地喝着杯里的啤酒,还对我笑了笑。冷静地,没有声音地,笑了。那一刻我在想也许她的确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敲得钢琴叮咚响的小女孩了。那天她穿一条膝盖上有一个大破洞的牛仔裤,头发卷卷地堆在脸的两侧,酒精让她的双眼像夜空中的星在遥远地闪烁。那一天是那一年的2月14日。那一整天阴云密布,天空飘落雨雪。早春的冷风从敞开的大厅落地窗吹进来,呜咽地经过每个人的身体和脸,地板上有碎纸片在哗哗作响,黑色钢琴上那瓶银柳的花苞在冷风下纷纷坠落像漫天飞絮。我的病人在那晚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跟我提到,她小腹的疼痛。
我曾经跟她介绍过我熟识的几个外科和妇科医生,我说你可以去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潜伏的早期疾病,要及时医治。她也给过我电话,说她都检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十年后我在这家江边的小旅馆门口。我站在这个地方,向左右张望。这个旅馆没有名字,只用粗黑的毛笔在一块木板上写:旅馆。就两个字。木板挂在旅馆门前一棵棕树的树枝上,一有风吹过来,这家旅馆的招牌就在风里自行招摇。我的病人就曾经住在这个旅馆的一楼,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的玻璃窗碎掉一块,现在用一块木板钉在那里补缺,木板上有模糊的浅蓝粉笔字的痕迹,显然已经有人用抹布擦过了,我的病人独自住在这里,一边给自己熬中药喝,一边记着一些散乱的日记,另外,就是给我写信。
她的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全文只有,你,我。她写,你还好吗?我很好。就是这样开头。她在信里仔细描述了这个旅馆的一切,门口的草地,那家只有白菜和西红柿的小饭馆,胖姑娘,胖姑娘的信封和邮票,还有钉子和木板,被风吹坏的玻璃窗,暴烈的阳光,和肆虐的风,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如果,她信里的这个“你”,就是“我”的话。我可以假设她要写信给一个男人,她把写给这个男人的信转寄给了我,又或者,她写信的对象就是我,我成了她假想中的恋人,在她的信里可以看到大段的抒情文字。这后一种假设让我不可置信。她说到了春天,我就回来看你—你家楼下的杜鹃花一定红红白白地开了,春天的湿润天气最适合画水彩画。
这些信的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和我家的门牌号码,丁香树街7号201,被投递到我家楼下的邮箱里,通过邮戳上的记录,我们最终找到她。
如果让我写一份病例,那就是这样的:
女,27岁,单身,精神抑郁,有酗酒倾向,酒后神志模糊,狂躁易怒,伤及男友,之后离家出走数日,最后于南方某地找到患者,当时患者欲自杀,在医院抢救的过程里发现患者自行服食中药以至堕胎,大量失血。体检:T38。2度,P116次/min,R18次/min,BPl36/76mmHg。昏迷状态,瞳孔直径2。0mm,对光反射消失,口唇紫绀。双肺可闻及大量痰鸣音。心率116次/min,律齐,各瓣膜听诊区未闻及病理性杂音。肠鸣音正常。全身肌紧张,腱反射亢进。巴宾斯基征(+),奥本汉姆征(+)。血常规WBC 24。5x x10 /L,GR86。2,LY6。0,HB139g/L。肝功正常。心电图示:窦性心动过速,心率120次/min。诊断:1、药物和酒精中毒 2、精神分裂症。
第一部分医生(4)
我去探视过那个被我的病人打伤的年轻男人,他头上缠了纱布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说,我跟她说了一百次了。这个长相颇英俊的年轻人说。我叫她不要喝了,不要喝那么多酒,她就是不听,死也要喝,抱着个酒瓶就不放,只要有个理由她一定会不要命地喝。我跟她说,等我做完我手里的这单工程,我们就结婚,我就带她去见我爸妈。她非要说我找借口,她说我心里其实就看不起她,不是真的要跟她在一起,她一边喝酒一边哭,说我根本不爱她,我哪儿不爱她了,她说我工作的时候不接她的电话,我忙嘛,她说我对别的女人态度都比对她好,问题是别的女人只是普通朋友啊,她是我女朋友啊,她要喝酒我说不喝了,我说要喝你自己喝吧我出去走走,我没想到她站起来拿瓶子就往我头上砸,她喝酒以后那力气大哟,十头牛都拉不动,你看,我缝了十五针呐。他歪了头给我看。他脖子上有淤血和青紫。
他说,我不要再见到她。
她太可怕。
我的病人在七瓶啤酒以及半瓶二锅头的酒精冲击下,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朝正在往门口方向走的年轻男人走过去,她用极快的速度走到他的身后,她手里拎一只喝到一半的瓶子,她左手扯住男人的衣服后领,右手将瓶子朝着男人的后脑勺砸过去,男人用手护着自己的后脑,后脑有血,血开始渗过头皮往手指间涌,我的病人又在这个时候用穿着皮靴的脚猛踢这个男人的下身,男人抱着头蹲下来,我的病人说,你要走是不是,你不爱我是不是,你为什么不爱我,你还要骗我—每说一句,她手里的瓶子就落到他的头上,肩上,后颈上,瓶子已经碎成了半截,割着她自己的手,我的病人牢牢握着这残缺的半截玻璃,她哭泣着,声泪俱下,浑身颤抖,瓶子落在地板上,她用两只手掐男人的脖子,你不爱我了?她的手也在淌血但是她却没有知觉,她反复地问,你不爱我?
我跟这个年轻男人说,你怎么还不出院,还坐这儿干什么?回去休息,一周后来医院拆线。
如果我还是那个当年的精神病科门诊部的医生,我会下一张转院证明,要求将我的女病人转送到郊区那间风光秀丽的精神病疗养院。但现在她已经不是我的病人了。或者,她从来都不是我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