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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巴黎爱情--底层华裔女性的爱与欲 作者:韦敏-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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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她在你那里没住多久吧?”她只是漫应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私生活的那种自然的关心。
  沉默。
  我摆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她站起了身说:“医生,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我很纳闷。
  但是她并不给我解释,她只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说:“医生先生,我丈夫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很明显,她在回避着和我说话。
  这母女俩都象谜团一样。我相信,谜团的中心一定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哪个在国外漂流的异乡客没有大把的心酸往事呢,说起来,出国的每个人都是心比天高、命若黄连;何况是这种梦很多、为了圆梦却要靠蛇头才出得国来的底层女人呢?那些曾经,是她们的不幸。也许在她们看来,我那渴望窥视和了解的心态是她们更大的不幸。所以,她们用殊途同归的麻木来回避着我。
  但是,我想知道!
  在我失去米卡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想象、对她的揣度,越来越深。这是我想念和想要的一个女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米卡的母亲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很苍凉的带点弧形的背景。我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米卡许多年以后的写照?
  不,我不愿意这样!
  我要米卡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我有能力让米卡过上好日子。
  想起来了,病历上有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号、家庭地址和电话。我把它们抄写了下来。回到家,我立即拨通了我抄写的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所期待的一个声音。她只要说一个allo,我就知道那就是我的米卡。中国人总喜欢说什么化成灰了都还认得识。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但我相信,有些记忆和纪念,真的刻骨铭心到化成灰烬也无法弥散化解。就象我记得我的米卡,顶着我命名的这个名字的女人。
  我说我是纪安之,我找你。刚才我让你等我的,这一下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能又把你弄丢。”我急切地说。
  米卡还是那么局外人一般的平静地反问我说:“是吗?”
  “你不相信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
  “你要是知道了一个答案,你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不必了······对了,你手术做完了?”
  “嗯,不算顺利。”
  米卡没有追问手术的情况,显然,她对我的关心远胜于关心她的继父。
  她问我:“你很累了吧?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说:“我刚才还跟你妈妈聊了一会儿呢。”
  “是吗?我妈妈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你妈妈没告诉我什么。我想留给你自己来说,说给我听,好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医生,还是多管管你的病人吧。”米卡的语气冷得象冰一样。这样的话语里,我找不到过去那个温存的米卡的痕迹。
  “你回来住吧,我现在就来接你。你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了。”
  我坚持说我一定要见她,和她当面说话。
  “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找你。”
  出门前,我带上了那张已经开出了多时的现金支票,我是想用它给米卡交学费的。钱不算多,一万法郎。从一开始,我就是给米卡准备的。
  天已经快亮了。我要赶在早上7点半的全体高级注册医生研究会议以前赶回到医院上班。我催促出租车司机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蒙巴拉斯的一个古旧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个地址。
  和我核对无误的门牌相对应的就是我脚底的一堆狗屎。随处的狗屎,这在巴黎是常有的
  事情。我小心地绕开了它们,摁响了门铃。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米卡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就势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我们的习惯动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开了我。
  米卡领我进屋。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床垫。其余的不多的地面上铺着又脏又旧得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地毯,它们在和墙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翘着。空间确实太局促,仿佛连让声音和语气想转弯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不通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腐败的气息,还掺杂着厕所里飘出来的尿臊味和上了年岁的狐臭。床上铺着已经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缩着睡在地上的床垫上,象个小虾米一样。他的头顶着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米卡的家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喃喃地说:“米卡,你······”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们四个人住的地方,空间够大吧?再放一百只跳蚤上去也还都能装得下。我妈妈和那个老东西睡床,我带着毛毛就睡地上的这个床垫。”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对孩子不好。巴黎又这么潮湿,别小小年纪就得个风湿什么的。”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没要饭睡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
  我想到武汉话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嗨呀,造孽啊。
  给了他一条命,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把支票拿出来递给米卡说:“这是给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想着给你交学费来着。”
  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合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有米卡在等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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