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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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新生希望与美丽幻想的光彩,在唐琪的脸上掠过,我实在无法抵制这种真情挚爱的猛袭,我几乎决定了立刻随她而去,那怕是与她搀手走进一座毁灭的火山,也在所不借,何况那并不见得是一座毁灭的火山,如无其它的多虑、牵扯、与羁绊,那将是温柔万顷的爱情海洋中,一座最幽美、最温馨、最诱人的小岛——可是,姑母的话,姑父的话,还有贺蒙的话,一刻也不停地,清清楚楚地响在我耳边,而那也正是我无法抗拒的一种威力——
我像一个渺小的金属品,被两极的磁力吸来,吸去,吸去,吸来,我跳不出这一座“磁场”,又不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停留在一方,实际上我已经不复存有自己的意志——
“你究竟怎么样?”唐琪脸上消失了适才的光辉,代替而来的是惶恐、失望,与阴暗,“还在考虑是不是?我是个女孩子,我考虑的应该比你多,可是我却毅然决然地这么做了,我相信你我的亲友及社会迟早必能谅解我们的初衷,只要我们的爱情始终不渝。即使别人不谅解,又该如何?我们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别人?”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话可是说不出一句。
“醒亚!”突然间,唐琪变成了一头愤怒的小狮子,“难道我是来,来,来,诱拐你吗?”
“你究竟跟不跟我走?”她紧着追问,“你忍心看着我孤军奋斗得来的结果,毁于一旦?你忍心看着高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一伙人得意洋洋地,讥笑我的失败?你忍心违背自己的誓言——你曾再三说过你要护卫你的琪;你却舍不得姑母舒适的家,舍不得这个温暖的小卧室,舍不得这个柔软的小钢丝床,舍不得丢下你那季府侄少爷的尊贵名衔!当然,我们俩开始过的生活一定很清苦;可是,你应该记得,我们是一对同命的孤儿,我们自己刻苦生,比依赖他人享福,荣誉得多——”说着,说着,她那么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
“琪姊,我怕——”我颤抖地发出似乎向她请求饶恕的声音。
“你怕?”她暴跳如雷地吼了一声,“你怕这个!你怕那个!你甚么都怕,就是不怕刺伤我的心!就是不怕你自己的良心受责备!”
“琪姊,琪姊,”我扑向她,“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呀!”
万万没想到,她把我一推,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光要你在嘴皮上爱我,有甚么用?”
她立刻提起她带来的那个小皮箱,夺门而出。
房门轰的一声紧关之后,突然门轴一转,门又开了,唐琪重新走了回来。
我想她也许会再给我第二记耳光。她没有。她俯在我的肩头,在方才她打过的右颊上深深亲吻,她一面抽泣地说:
“也许不是你的错,也许你确实还太小——我还是爱你的,当我不爱你的时候,就连打也不打你一下了——”
二十一
唐琪走了。临走,她写下她考取的那家医院的电话号码,郑重地对我说:
“再想想看,究竟跟不跟我去开辟一个新的生活?明天早晨打电话到医院,答复我。”
我送她下楼,送她到大门口。她低垂着头,疲惫地提着那只小皮箱,再不像往日那么愉快地和我握手,那么活泼地向我摇臂,那么清脆地喊着:“Bye Bye”——在便道上,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瞅了我一下,我清楚地看到她那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突然她伸出玲珑的舌尖舐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然后她马上掏出一方小手帕去拭擦——我立刻一阵心窝剧痛,我想到:当她尝到那心酸的泪液时,她怎能不怨我恨我?
我辗转反侧,终宵失眠。
我没有和姑父、姑母,以及贺蒙商讨的勇气。我和自己商讨,又一辈子也不会得到结论。天刚亮,我就跑去叫醒表姊,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请求她为我做一最后决定。我内心颇为期望表姊会同意唐琪要我随她同去,表姊果能同意,我的勇气必定大增,
而立刻能按照唐琪的计划行事。
可是,这最后的期望也归幻灭。表姊对唐琪一如往昔地十分同情,她再三分析唐琪的处境、立场,与心理,认为唐琪今天要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然而,她却反对我跟唐琪一路去,并且反对得很坚决。
“那样做可不得了,别人会说你是‘私奔’呀!”表姊半严肃半开玩笑地向我瞪着眼。
“‘私奔’不都是用以形容女人的吗?”我说。
“是呀,平常都是女人被男人带着私奔;如果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带着私奔,可就更要遭人非议啦!”
“实际上,唐琪并不是叫我跟她奔到天涯海角去躲起来呀!我还不是照旧可以时常回家来看望您大伙儿——”
“你想,那样,爸妈还许你再进家门吗?”表姊沉思了一小会儿,“小弟,说真话,如果你再大两岁,如果你已经有了事业基础、养家能力,我倒赞成你主动地带唐琪‘私奔’奔得远远地,那样倒像个男人干的事;现在,你只能被动地随一个女人‘私奔’,而且又‘奔’得这么近,连天津租界都没有‘奔’出去,还得天天和老家的亲友们碰头,这实在‘奔’ 得不高明——”
吃早餐的时候,高大爷突然来了。他在客厅里和姑父谈话,那客厅和饭厅只一墙之隔,我和表姊轻放下碗筷,忍不住地站在饭厅门外,静悄悄地听。
高大爷的口气倒还客气,不过他一片胡乱猜疑,惹得姑父大为不满。高大爷首先询问唐琪昨天是否住在姑父家?又问唐琪的出走,姑父是否事先知晓?在他认为我和表姊无论如何事前必定早有预闻,甚而,他认为我或表姊给唐琪出的主意或是共,也不无可能。在姑父一连串地:“没有!没有!”“不可能!不可能!”的回答后,高大爷似乎心犹未甘,他竟问到我是否也已同时出走了?如果我尚在家中,是否可请我出来和他见上一面?
“醒亚!慧亚!”姑父大声叫我和表姊,“来,你们都来!叫他看看,好叫他放心!” 我和表姊一同走进客厅,我们似乎都不屑瞅高大爷一眼,我们站在姑父面前把后背摆向高大爷。
“怎么样?”姑父问高大爷,“阁下看清楚没有?我活了五十岁从未撒过一句谎,也从未有一人怀疑过我的话;想不到出了你这么一位贵亲,三番两次找我的麻烦,真,真,真是岂有此理!”姑父把烟蒂儿往痰盂里猛地一甩,“对不起,我要去海关上班了!”
高大爷窘倒在沙发上,十分狼狈。姑父走到客厅门口,停下来对我和表姊说:“唐琪小姐失踪了,我知道这绝不干你俩的事。不过你俩可得记着:以后她如果有了下落,不许你们去找她;她要来找你们,不许见;在马路上碰见,也得装不认识!否则,高府上再有人到我家来找他们的表小姐,你张醒亚和季慧亚可得陪人家上法院打官司!!”
姑父悻悻地走了。高大爷嘴一咧,可可巴巴地问了我和表姊一句:
“对,对,对不起你们,你们两位这两天都,都,都没有见到唐琪一面吗?”
我气得讲不出话。瞅着他那正在假笑的脸,我几乎想照着他的下巴送上两记“西洋拳”!
表姊大概忍耐不下,大声讽刺了他两句:
“怎么?唐表姐还活着吗?我以为她早就被你们虐待死了好久啦!”
表姊拉我走出客厅。高大爷自讨没趣之后,耸了耸肩,走了。
表姊继续回饭厅吃东西,我实在不想再吃什么,急想回房倒在床上睡去。当我走到楼梯一半时,楼上甬道拐角处的电铃响了。我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唐琪打来的。
我连忙走到电话机旁,取下耳机。
“喂,喂,你是醒亚?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声音。”果然是唐琪在对我讲话,“喂喂,我本来想等你打电话到医院的;可是,我有些等不及,我希望能早点得到你的回音!”
“琪姊,琪姊——”
“喂,喂,你怎么光叫我,不说话?你想了一夜想通了没有?我昨天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好害怕哩!”
“琪姊,琪姊,我,我——”
“醒亚,你到底决定怎么办?”
“琪姊,我实在不,不能跟你去——”
“甚么?不能?想了一夜还是‘不能’!你,你混——”她立刻哭出声音来。
“琪姊,我,我马上到医院来看你,我要向你解释。”
“你不要来,我不愿意再见到你,我恨你!”
“琪姊,琪姊!”我开始呜咽地连连叫她。
可是,卡地一声,她把电话挂断。任我如何用力地喊叫,她再也听不到了。
二十二
我真不知道,也不敢回忆,如何捱过了那一段阴暗的,寂寞的,伤痛的日子,那丢失了唐琪的爱的日子。
我曾一连寄给唐琪卡几封信,俱都石沉大海。我也曾鼓足勇气到医院去找她一次;可是,我碰壁而返——一位护士小姐告诉我:
“唐小姐现在工作很忙;同时自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再三嘱托了我们——任何人来访,一律不见!”
我用一张小纸条写下自己的名字,请求那位护士小姐送给唐琪。那位小姐回来说:
“对不起啊,唐小姐说她不认识您。”
立刻觉得整个的天都坍下来了,坍在我头顶。我似乎被压扁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我无理由再逗留在那医院里,逗留在那位从不相识的护士小姐身旁,我挣扎地,困难地,试验着迈步,我的怪异神情,大概引起了那位护士小姐的诧异和好奇,她问了我一句:
“您是唐小姐的——”
“亲戚。”我答。
“真奇怪,唐小姐怎么六亲不认呢?前天也有一位先生来拜访她,一口咬定是她的亲表哥,她也说不认识,您看,那位先生的名片还在这儿哩!”
护士小姐递给我一看,正是高大爷的。
“这人确是她的表哥,”我说,“不过,他对她一向很不好,她可以不认这门亲的。我一向对她很好,她不该把我们‘一视同仁’,这是极不公平的!”
“我也搞不清唐小姐的事,对不起,我要开始工作了!”那位护士拿着一大折病历表,跑到里面去。
我发觉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叨叨絮絮地谈唐琪,是一件多么无意义而愚蠢的事呀!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座医院。
一路上,我又悲伤又气愤,唐琪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和高大爷,这如何能令人忍受?可是,当我想到,我和高大爷以不同的行为刺伤了她的心,我又有何理由阻止她不给我和高大爷以“同等待遇”呢?
回到家中,我请求表姊,无论如何,要她瞒着姑父母,代我去看一下唐琪。
感谢表姊,她当真去了。我多渴望她能带回一些使我欣慰的消息啊!她带回来的,却是我寄给唐琪的那十几封信。
“我见到唐琪了,”表姊说,“她真给我面子呢,她的同事们直说我是唐小姐第一个破例接见的客人。她由一个小皮包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