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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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觉得怎样?”方林雨施施然问道。
“这可有点过分了。”方中徇皱了皱眉头说道。
“过分吧?”不孝子坏坏地笑着问道:“父亲大人,过分的还不只是这个,还有更过分的,您知道这句诗出自谁人之手?”
看着儿子坏坏的笑容,狡黠的眼神,方中徇知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是谁啊?” 方中徇也有些好奇。
“顾忠信。”方林雨看着父亲,一本正经地轻声说道。
一听到顾忠信的名字,方中徇的脸色立时就阴了下来。
看着父亲大人陡地阴了下来的脸色,小人儿子刚才极其郁闷的心情却一下子好了起来。方林雨知道老头子一旦回过神来,必定会大大申斥他一顿,于是趁老子正劳神的当儿,赶紧鸭摸雀动地冷锅贴饼子…蔫溜了。
顾忠信是方中徇的逆鳞!这么多年来,顾忠信一直是扎在方中徇心上的尖刀,横在喉咙里的骨刺,切齿的恨意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弱去。
顾忠信曾是方中徇最得意的门生,他非常欣赏顾忠信的人品、才华,他对顾忠信有着知遇之恩。顾忠信从一介寒门学子到高官显宦,若没有方中徇的大力提携是断乎不成的,不仅如此,他还对顾忠信有救母大恩。顾忠信家境贫寒,其母曾患重疾却无钱医治,是方中徇出钱出人救得顾母一命。
方中徇清楚,对顾忠信而言,他救顾母一命胜过救顾忠信自己千百次,但顾忠信依然背叛了他。为了一己之私而忘恩负义的事,他方中徇也不是只干过一两回,在他而言,这种事平常的紧,你来我往而已,若是别人他能报复就报复,不能报复就等机会好了,是决不会往心里去的,但独独对顾忠信,他却始终耿耿于怀。
现今朝堂之上,方中徇最主要的敌人就是自命清流的西林党人,而顾忠信正是西林党人,还是所谓的西林八君子之一。 西林八君子是指王易之、姜成化、窦先林、赵扑学,张君回、王硅酉、刘季风和顾忠信等八个西林党中最负盛名的人物,他们是西林党主要的创建者和倡导者。
顾忠信虽不是西林党的创建者,但却是最重要的倡导者,是西林党的灵魂人物之一。
方中徇与西林党的矛盾源自国本之争。
正宫国母王皇后无子,所以就需要在其他妃嫔生的皇子中选立太子。神帝宠幸郑贵妃,想立郑妃所生的三皇子常洵为太子,而朝廷中的大臣们,则大都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认为皇后既然无子,那就应该立恭妃所生的皇长子常洛为太子,这才合乎祖制。
郑贵妃是广西人氏,郑家也是当地名门望族,方中徇领军的桂党之中有许多人都是郑家的门生故吏,多受过其恩惠,方中徇更与郑贵妃的祖父郑西朋相交莫逆,双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和桂党自然就成了三皇子季常洵的坚定支持者,而反对神帝废长立幼最激烈的就是西林党人。
儿子什么时候溜的,方中徇不知道,同样,方林雨也不清楚他的几句话对老爹的冲击有多大,如果知道,他是决不会说的。
方中徇的心情极为复杂,许多年过去了,顾忠信依然是他的逆鳞,现在顾忠信竟又和张素元扯到一起,他是既惊且怒。惊怒之余,方中徇也深深忧虑着,怕自己养虎遗患,再养出一个顾忠信似的狼崽子。
八年前,他见到的那个少年眼中有一股火焰,这股火焰让他觉得顾忠信远非其比,但他们给他的感觉却又何其相似!
顾忠信如果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是因自身利害弃他而去,那他早就一笑置之,那会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但顾忠信非但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反而坦诚忠直,重情尚义,弃他而去是因什么他妈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这一点扎了他的肺管子,让他恨不得把这个狼崽子锉骨扬灰才好。
对张素元,虽然当年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他现在还想不起来。刚才听儿子说顾忠信和张素元搅到了一起,八年前那个少年就陡然在心里活了起来,眉目清晰得如在眼前一般。
方中徇吃了一惊,因为就是天天见面的人,如果闭起眼来想他长什么样,也大都是模糊不清的,而在他心目中,能清晰若此的则只有儿子的形象可与之相比。
顾忠信能做出这样的品评,足见他是如何推崇张素元。张素元留给他的印象是如此之深,顾忠信又对其推崇若此,两相印证,使得方中徇再不能以末学后辈等闲视之。
今后该如何对待张素元呢?少年眼中的火焰又在眼前升腾,方中徇突然感到,不论他如何对待张素元,张素元都不是他和皖党,又或是顾忠信之流可以驾御得了的人物。
不知不觉间,屋中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方中徇已一动不动沉思了两个多时辰。
第二章 父慈
帝京的九月,天高云淡,柔柔的微风,暖暖的秋阳,让沐浴其中的人们觉得他们依然是在五月的春光里。
今年是帝国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全天下的举子几乎尽聚于昆京这一方梦幻之地。也不管是寒门学士,还是缙绅子弟,伏首十年寒窗下,一跃龙门天下知,期待荣华富贵,光宗耀主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迫切。
在这大好秋光里,固然大多数举子依然窝在客栈里闭门苦读,不敢稍有懈怠,但也有为数不少的举子呼朋引友,成帮结伙,游荡流连在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和帝京名闻天下的人文汇萃之地。
城西,西铃大街,隶属于皖西会馆的君升客栈就坐落在帝京这条车水马龙,寸土寸金的黄金大道上。
云历一六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张素元和二十几位皖西举子一路鞍马劳顿,终于抵达帝京,入住在君升客栈。
张素元外貌清秀,气质儒雅,可性情却慷慨豪侠,极喜欢交朋结友。同来的十几个举子中,数他的衣着最寒酸,年纪也最小,但相处一段时间后,无论嫌贫敬富的势利眼,还是老成沉稳的谦谦君子,或折其风度,或畏其耿侠,总之,他在众人当中最负人望,最受拥戴,无人敢轻动其锋芒。
白天,和几个相得的朋友游荡了一天,到了傍晚,张素元独自走在依然喧闹的长街上。
毕竟是晚秋了,白日里暖暖的秋阳到了傍晚就渐渐变得有些凄冷,晚风中也涌动着肃杀的秋意。
疏星朗月下,张素元安步当车,缓慢向督察院走去。
儿子回来的第二天,方中徇就派人到主持会试的礼部查询张素元的情况,果然,举人名册上有张素元的名字。
方中徇知道苏旷臣不会把他的话当放屁,更不会忘了让张素元知道是怎么回事。会试已经为期不远,张素元必会很快来拜访他。方中徇相信,张素元决不是个恃才傲物,固执迂腐的狷狂之徒,眼里能闪烁如此炽烈火光的人,其欲望之强烈和意志之坚定也必然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方中徇断定,张素元一定会来的。八年前那个少年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方中徇真是越来越好奇。
刚刚吃过晚饭,方中徇正在督导儿子的课业,他微合着双目,听着儿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诗云子曰的圣人言语。儿子不爱读书,这是另一个让方中徇颇为头痛的问题,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倒不是为了入仕当官,他方某人的儿子想当官还不容易,他是为了儿子脑袋着想才整天逼着儿子读书的。
方中徇一辈子都是在玩人和被人玩中度过的,自然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儿子读书时如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那也得念,其他任何方面他都可以放纵儿子,但读书这件事,不行!
就在方林雨生不如死的紧要关头,救星来了,管家方喜来了。方喜附在方中徇耳边轻声说道:“老爷,您吩咐过的那个人来了。”
方中徇知道张素元家境并不富裕,这从当年他穿的衣服就能看出来,要是看门的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张素元,别再要门包把人给要走了,所以他才特意吩咐过方喜。
站起身来,方中徇对儿子说道:“林雨,张素元来了,走,跟为父出去接接。”
此言一出,方林雨和方喜一时都呆住了,老头子这是怎么了?方中徇位高权重,年纪、资历更是无人可及,所以就算是内阁首辅到访,他顶多也只是在客厅门外降阶相迎而已,可瞧眼下这意思,老头子好像是要接到大门口去。
方喜很快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奔大门跑去,他怎么也不能让老爷迎到大门口去。
方中徇带着儿子在二门外站定,不一会儿,就见方喜陪着一个年轻人缓缓走来。
拐过月亮门,张素元看见门廊下站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和一个英武剽悍的年轻人。
“张公子,这就是我们家老爷,后面的是三少爷。”方喜在旁边低声说道。
方中徇怎么出来这么远迎他?这是怎么回事?张素元心里大惑不解,他知道方中徇爱才成癖,喜欢提携后进,这在皖西学子中尽人皆知,但不管方中徇再怎么爱才成癖,再怎么对他青眼有加,可也不至于如此啊!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他哪儿长的好看,能让方中徇如此待他?
此次来拜访方中徇,张素元的心情相当矛盾。
不管怎么说,方中徇都有恩于他,何况被人如此高看,任谁都会心存感激的,但被人如此施恩,又让他感到极其别扭。现在见方中徇竟在二门外迎候他,张素元虽不致受宠若惊,但心里的别扭劲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抢步上前,张素元跪倒在地说道:“晚生张素元拜见来迟,请老大人见谅。”
上前一步,方中徇俯下身双手扶起张素元,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后说道:“八年前,素元年纪尚轻,今日再见,却已是儒雅伟岸的大丈夫,好!”
随后,方中徇转过头来,指着儿子说道:“素元,这是犬子,你们今后要多亲多近。”
张素元抱拳一礼,说道:“方公子,在下张素元,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方林雨也还了一礼,笑道:“哪里话来,小弟请大哥多多指教才是真的,这也是方老大人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方林雨看见张素元的第一眼就觉得特顺眼,所以一点也没有往日这个时候那幅爱理不理的神态,反而极其随和,而且还幽了自己老爹一默。
张素元见方林雨长得天空地阔,气宇轩昂,极有男子气,本就很有好感,再加之对他又随和有礼,心情不觉大好,来时的别扭劲又消散了不少。
“哪里,哪里,素元怎么敢当?”
方中徇在一旁不觉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他虽希望儿子和张素元能够多亲多近,但也只是希望而已,儿子的臭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但现在看来,二人见面的效果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素元,理当如此,你就别客气。来,里面叙话。”方中徇伸手让道。
方中徇一双快眯成一条缝的吊三角眼中尽是长着慈祥亲切的目光,而在看不见的层层叠叠的大眼皮覆盖下的眸子里,则是冷气森森,似欲洞察一切的幽幽寒光。 轻言淡语,看似不经意,心中却仔细听着每一句话,更没放过张素元神色间的丝毫变化。
方中徇对张素元的态度,即视之如子侄,又以之为良朋。视如子侄,热情亲切而又自然得体;以为良朋,就不因张素元的地位、年纪而有丝毫轻慢。
人情练达的文章,御史大人做的可是比笔下的文章不知要强了多少。 五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方中徇看过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一个个显赫一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