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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野孩子-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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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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