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一卷台湾新文学之父--赖和 作者:刘红林-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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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玩厌了。恰在这时候,发现阿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这叫他更加不喜欢,他并不缺乏子嗣。他竟然想趁孩子还未出生,赶快与阿金分手,不然将来不得不承认孩子,要分走他的财产——“我已这样年纪了,阿金还那么年轻,后来怕不我出钱给她陪嫁,做个死乌龟?”这样他就不到阿金那里去了,偶尔去一次,“也使性使癖,教阿金难堪,阿跨仔官所仰他供给的生活费,也故意延缓不给,在先还托阿狗嫂去向他要,一两次之后,阿狗嫂也不再替她奔走了”。
阿金为不再遭受兽性蹂躏感到轻松,可是因为几个月没有做工,原先的活计都断了线,一时找不到新的,她又有了身孕,也不能干太重的活,所以生活比以前更为艰难。阿跨仔官“自然免不了怨叹”,不想竟传到了阿力的耳朵里。阿力吵上门来,扬言阿金的身孕他有些可疑,还明讲他是厌了,丢下一百元钱,声明“以后我不管了,自己打算好”,说罢,扬长而去。
有人教阿跨仔官向法院起诉申请赡养费,“但是辩护士要钱,法院印纸要钱,她没有这么多钱,且法律会保护到她们吗?她不敢信任,也只有自己怨叹而已”。
阿金被抛弃,为此受到世人的鄙视,但她自己反而更泰然,一点儿也不悲恻,因为阿力所给予她的原本就不是幸福,“只有些不堪回忆的苦痛烦闷”,一旦痛苦解除了,自然是快乐的。她劝慰经常悲伤咒诅的养母,不要发愁以后的生活,她是苦惯了的,自信还能够劳动,还能养活她们自己。可是,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想到一旦生下孩子,担负起抚育的责任,没时间劳动,会更拖累了养母,“阿金不能不别想方法,她觉得有了孩子,是使她老人家愈走到不幸去”。
在一个月明之夜,阿金在河边洗衣服,头晕跌下河去,因身体不便,爬不起来,就这样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赖和有几句诗是形容日据时代台湾百姓生活的:
剥尽膏脂更摘心身虽苦痛敢呻吟
忍饥粜米甘完税身病尺寒沿典衾
秦得参、添福、阿金们的遭遇就是这些诗句最好的脚注。剥尽他们的膏脂更摘去他们的心的,不只有日本殖民者,还有台湾的封建势力。人民在这层层盘剥榨取残害践踏之下痛苦哀号,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四、曲折隐忍不息复仇心声:对受虐者奋起的呼唤与歌颂
尽管处于极为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文学作品不能正面对日本殖民者口诛笔伐,赖和却毫不妥协,他的小说仍然曲折地表现出受虐者的觉醒与反抗。如《一杆“称仔”》中,秦得参宁死也不愿做畜牲,采取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施虐者复仇;《丰作》中,蔗农们组织起来包围会社,对新的采伐规则提出抗议。这是表现下层人民不屈的精神,《阿四》和《善讼人的故事》则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传达出台湾的吼声。
《阿四》是未发表的作品,很可能因为其中颇具明显的反抗意识而不便发表。
阿四从医院退职以后,顺从家人的劝说,在乡里开起诊所来。他原以为自己开业是自由的,然而,殖民者强加的种种法律法规无处不在,根本没有自由可言。在先驱者说服下,他觉悟到他所遇到的种种不平的原因所在,并知晓了补救的方法。朋友对他说:“这是属于政治一方面的运动,单事原文如此,见《赖和全集》第1卷,(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6月版,第269页。政治运动,不能算是完善的方法,因为多数民众若不会共鸣是不能成功的。所以一方面须从事民众的启蒙运动,台湾民众所受的政治上的压迫痛苦也已够了,所受官权的欺凌将到不能再忍了,吾们向大众宣传他们所受痛苦的原因,向他们表示同情,教他们须求自救,他们波涌似的倾向到吾们这边来。”
朋友的启示,让阿四的欢喜“有似哥伦布的发现美洲,也似溺在深渊,将失去自浮力的时候,忽遇到救命艇。因为以前他所抱的不平,所经验的痛苦,所郁积的愤恨,一旦晓得其所以然,心胸顿觉开阔了许多”。从此,他成为一个热心的社会运动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过去所构想的事业纯属虚幻,只有为大众服务,才是正当的事业、光荣的事业。
有一年暑假,东京的台湾留学生组织了一个讲演队,想为台湾民众的文化向上尽一点微力。但是“支配阶级一方面,被久来的传统思想所支配,以为民众是冥蒙无知,较易统治,若使他们晓得有所谓民权,有所谓正当的要求,晓得官民原属平等,便于他们的统治上有所不便,因为支配阶级们扬威惯了,蹂躏百姓们惯了”,所以对讲演多方阻挠,务使学生不能向民众开口,讲演队在台北就到处碰壁。阿四所在的地方青年会闻知这一情况,便不顾威胁提供场所,并为其计划一切事务,使讲演队终能向民众发出第一声呼喊。事后,当局觉得支持讲演队的人冒渎了他们的威严,找茬儿报复支持者。阿四并不因此有所畏缩,仍然热心于启蒙运动,到处讲演。
1923年12月16日,阿四的诊所门前忽然来了一队警官,搜查抓捕,将阿四带到郡衙。阿四家人惊慌失措,到了下午才知道台湾全土“一时被检举,共有三十余人”,是因为“议会设置请愿”事件而获罪。阿四因罪状较轻,与另外十多个人,只受到三周的拘留便被释放,余者在拘留六个月后,才付于公判。“这次的裁判,司法当局受到权力的左右,已不能保持法的尊严了。三审的结果,各判为有罪”。
阿四受到这次迫害,“对于支配者非常憎恶。把关联于他们的事务,一律辞掉,决意不和他们协作。也觉得此后的压迫一定加倍横虐,前途阻碍更多。但他并不因此灰心退缩,还是向着惟一光明之路前进”。
一日,他受邀到N地讲演,受到救世主般的拥戴,因为民众走投无路,叫天不应,把惟一的希望维系于文化协会。阿四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不安:“他想大众这样崇仰着、依赖着、期待着,要是不能使他们实际上得点幸福,只使晓得痛苦的由来,增长不平的愤恨,而又不给他们解决的方法,准会使他们失望,结果只有加添他们的悲哀,这不是转成罪过?”他站在台上,“静肃的会场,只看见万头仰向,各个的眼里皆射出热烈的希望的视线,集注在他的脸上,使他心里燃起火一样的同情,想尽他舌的能力,讲些他们所要听的话,使各个人得些眼前的慰安,留着未来的希望,抱着欢喜的心情,给他们做归遗家人的赠品”。
《善讼人的故事》是发表了的作品,但由于把背景推到了清朝,表面上不涉及现实,则能够正面向施虐者宣战。
主人公林先生是财主志舍的账房先生并兼办理一切事务。一天中午,他的一个贫苦邻居求他向头家(东家、雇主)讲一声,家人大前天就死去了,不能再放,让他先把死者埋了,买坟地的五钱银先欠些日子,如果赚不到钱,他哪怕卖掉儿子也会还清。林先生深知自己无权做主,而头家又正在午睡,但经不起丧家的苦苦哀求,便写了张字条给管山的,并嘱咐一定要努力设法还钱。
林先生听说番社(原住民)庄人,是不是生番的后裔就不知道了。邻居走后,他心里有点不安,同时又对主人的惟利是图心生反感,想起主人平时所说的话,又勾起憎恶之情。在这样的主人手下做事,实在无趣,但是为了生存又不能舍弃这份工作,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办才好。
志舍醒来,过足鸦片瘾,问起这件事,不依不饶。林先生怒火填膺,质问头家凭什么霸占这一带山地,警告他如果不把山地归还民众,就不能过平安日子,不要以为有钱什么都不怕。面对志舍解雇的威胁,林先生无所畏惧,扬长而去。
林先生来到县城市街中心的观音亭(寺庙)里,借禅房住下,计划聚集大众的力量与志舍斗争。就从这时候起,志舍平添了无数烦恼:百姓一时不驯良起来。以前谁家死了人,先交了钱再去“做风水”,现在都埋下去了还不交钱,管山的虽然去阻挡,无奈大家不听,甚至有时还要遭受殴打。这个几万居民的城市,一日中死不少人,全都要扛到山上去埋。这是志舍一个很大的财源,现在眼看要失去了,怎会甘心?于是,他依仗钱能通神的力量,寻求官府的保护。
与此同时,林先生也向官府递交诉状,告的是志舍不应当占有全部山地做私产。他的状纸写得真好,一时被城乡的百姓所传诵。但是,百姓们的利益不等同官府的利益,林先生为百姓代言,对当官的人没有任何好处,他们又不缺少五钱银买坟地,于是,“甚不以林先生的告诉为是”。况且,“究竟是钱的能力大,所以官府把百姓们不遵向来的惯例,不纳志舍的钱,便讲是林先生煽动的,用那和谋反一样重大的罪名——扰乱安宁秩序的罪,加到林先生身上,把林先生拿去坐监”。
百姓们闻讯,真的骚动起来了,尤其是大多数“无钱的人”,更为激昂,好几百人拥向县衙,要求放人。“大老爷”哄吓兼施,镇住人们,却把几个站出来与之交涉的人也关了起来。这下引起众怒,第二天不只是城里的人,乡村的穷苦百姓也成群结队地聚集到观音亭来,从这儿通往县衙的路“尽被人塞满了,各个人的面上,都现着兴奋紧张的样子,真像战争就要开始一样”。有人叫喊着:“罢市!不关门的先抢他!”霎时间,从街头到街尾,全都是“乒乒乓乓”的商店关门上锁声,还有人嚷着要打进衙门去,县衙的大门竟被撞开了。
那个年代的百姓真是“凶蛮”,动不动就直接行动起来,当时的官也怕惹动了百姓,保不住顶戴(官位),只有对百姓让步,把抓的人全都放了。林先生虽然被热情的百姓解救,恢复了自由,但他对志舍的起诉,一点儿也没有结果。他一方面看见志舍雇来打手巡山,甘心把钱花在这些地痞流氓身上,也不对穷人施舍分毫同情;另一方面受大家热烈声援所激励,遂下了决心,“似有不惜牺牲,要舍身干下去的觉悟”。他上府城去告状,却还在志舍金钱的势力范围内,没能成功。随后,他在群众的声声祝福中从鹿港乘船到了福州。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上省为民请命的事已不胫而走,成了福州街谈巷议的话题。一日,他在茶楼边喝茶边听茶客们谈论他的事,忽有一陌生人走过来打招呼,问明他的身份,与他一起品茶,茶毕,送他十六个字让写进诉状里去,说:“当会使先生所写的增强了力量。”林先生一看,这十六个字是“生人无路,死人无土,牧羊无埔,耕牛无草”,这正是他“所想讲而想不出要怎样去表现的意思”。那人不留名姓,笑着走了,无人知道他是什么人。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的地方”就得到了林先生在省城打赢了官司的消息。志舍霸占的山地自然拿出来做了公墓,牧羊放牛、拾些柴草也无须再到远处去。但是,林先生的消息则一向杳然,不知所踪。
以上,我们分四个方面论述了赖和小说的思想内容。其实,这四个方面是紧紧绾结、融合在一起的。正因为有殖民者的凶残、嗜血,封建地主的贪得无厌、毫无人性,才有了人民在水深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