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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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有家庭刺绣点缀的天鹅绒沙发椅背上没有一枝斜挂着的自动枪在闪烁发光,他简直可以设想,此刻已经不是战争年代,而是和平时期了。
夜已经很深了。沙布洛夫一边懒散地听着马斯林尼可夫讲述自己的生平,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的过去,他慢慢地卷一支烟,精心地把烟卷放在烟嘴上吸着。马斯林尼可夫忽然沉默起来,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他俩这样默默地对坐了大约10分钟。后来,马斯林尼可夫又开口了,现在讲的是恋爱问题。开始时他像孩子一样认真的讲述自己中学时代的各种爱好,尔后又谈到一般的爱情问题,最后他突然问沙布洛夫:
“喂,你恋爱过吗?
——什么,恋爱?
——是,难道您从来没有恋爱过?”
“恋爱?”沙布洛夫凝思着,吸了一口烟,闭着眼睛。“恋爱。难道他平生一次也没有爱过女人吗……”
他回忆起过去的两三个女子,她们在他的生活中是昙花一现的,他在她们生活中也是昙花一现的。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中大概谁也不欠谁:他对这几个女子,既没有过失望,也没有惹谁不痛快。或许这不大好,但谁又知道呢?最可能的,大概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这样轻率而短促;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恋爱,而正因为太想爱个女人了。从他所遇到的女人,以及他们双方关系的结果看,这不像他所想像的爱恋,而他也就不去努力使这些交往成为真正的恋爱。诚然,这里面的全部底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马斯林尼可夫经过长久缄默之后,又来追问他:“您真的从来没有恋爱过吗?”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大概是没有过……”
他从沙发上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几趟。
“不,不会是没有的。”他心里想,“正确些说,也许过去没有恋爱过,但决不能说,将来不会恋爱。”
突然,他记起那天同船的姑娘的话,她说:她没有爱过人,所以才特别怕死,而他应该不怕,因为他已是成年人,大概一切都有过。
“不,并非一切。”他想,“并非一切都有过。天啊,人生在世,有过东西既多又少,一个人,哪怕他一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那生活也将是乏味的,没有滋味的……”
他又在房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马斯林尼可夫紧跟前,一手搭在他肩上。
“米沙。”与其说他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不如说是谈自己的见解。‘米沙,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死。无论如何……“
“为什么?”
“原因我不知道。只知道不能死。”
一个通讯员走进房里,只说了一句:“敌人进攻了”。沙布洛夫坐到沙发上,急忙打起包脚布,穿上皮靴,用惯常的姿势,急忙笼住袖子,穿上军大衣。
‘到底还是没来得及睡。”他一面紧皮带,一面向马斯林尼可夫说。
马斯林尼可夫顿时觉得大尉这句话中带有忧郁而善良的讽刺意味,把两人刚才兴奋地回忆的一切都讥讽了,相对于“敌人进攻了”这个十分简单,但却是他们的全部生活的语言来说,上述一切回忆的意义太微不足道了。
第七章
拂晓前,沙布洛夫在查明通报这次敌人进攻的消息是一场虚惊之后,又回到了营部,但他没有躺下睡觉。早上五点钟,这是一昼夜间最静寂的时刻。他走近通往走廊的那扇已经被炸毁的,用雨衣遮着的门前,想叫别佳弄点东西吃。他一揭开雨衣幔,立刻止步了。别佳正同一个值班员和两个通讯员并排坐在地板上谈话,没有发觉沙布洛夫。
“你问我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别佳说。别佳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这时他用同他人谈话时常有的那种亲切的教训口吻在讲话。“我又怎能知道呢?我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把德寇消灭光了,战争就结束了,至于我们什么时候把德寇消灭——这点我却不知道……”
“哦,要把他们赶到远远的……”一个年轻的通讯员吐出一缕缕的烟圈,望着天花板说。“远远的。”他深信地补充一句,认为结局一定是这样。显然,他所忧虑的只是到国界的距离很遥远。
为了不想让他们知道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沙布洛夫轻轻放下雨衣幔,回到房里,坐在桌旁,然后才大声喊别佳;别佳立即出现在门前。
“该弄点早餐吃吧。”
“是的。”别佳回答,接着就听到雨衣幔外,他在摆弄着饭盒和锅盖的声音。
“我们的伤员怎么样,都运走了吗?”沙布洛夫问马斯林尼可夫。
“昨天晚上还有18个伤员没有运走。”马斯林尼可夫说。“敌机轰炸的厉害,弹片,石头,玻璃满天飞。”
“在外面空旷的地方要好得多。”沙布洛夫同意道。
他烦闷地皱起眉头,脸上现出凶恶的神色。
“本来,斯大林格勒有外围工事。”他说。
“知道,我听说过……”
“城外15公里一带,挖过许多宽堑,战壕,工程火力点,筑有许多水泥桩,据说,许多人曾经日夜不停地工作,可是那里,竟然没有过一次仗。”
“为什么呢?”
“米沙,要是你知道的话……”沙布洛夫愁郁地说道,“战争这一年来,我见过许多白挖的堑壕。从边界上起,一直到这里,千百万立方米的土,全都白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们的人常常在自己的后面挖一条阵线,而军队并未事先占领这个阵地,那里既没有大炮,也没有机关枪,什么都没布置。我们按照老习惯在等待,心想,等我们退却到那里,就占据这个阵地。而德国人却迂回到后面,比我们先到达那里。因此这些工事就白白丢掉了。以后我们赶到城里,背对着城市,毫无准备,于是又挖新战壕,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天就要把战壕挖好,我们在这些战壕里和敌人鏖战到底,直到战死。真是既艰难又令人生气…… 你说晚上还有18个伤兵留在那里。”此刻他又转到开始谈话的那个题目上。“你去打听打听,是否把他们都运走了?”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了。沙布洛夫找到一把小刀,把自造的所谓“喀秋莎”油灯捻子修好。这灯是用76毫米口径的炮弹壳做的,炮弹壳上口压扁,内面装有灯捻,上半节开一个孔,孔上安有塞子,从孔内灌进煤油,没有煤油时,用汽油加盐来代替。
沙布洛夫把灯捻弄好之后,懒洋洋地用叉子在别佳刚刚端来的一炒锅罐头内,戳了几下。他不想吃,为什么呢?也许因为现在只是早上六点钟,实际上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正常的作息规律弄乱了。沙布洛夫很想到户外走走。他刚把军大衣披上,马斯林尼可夫就回来了。
“伤员在夜间全部运走了。您知道是谁来照料运送伤兵的?”马斯林尼可夫说。“就是我们从水里拖上船的那个姑娘。她过河来了。”
“真的吗?”沙布洛夫问。
“她总在运送伤兵,只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此刻我已经把她带来了。让她休息一下,坐一坐。”马斯林尼可夫轻声补充道。
“当然要让她休息休息,当然。”沙布洛夫突然想起自己是这里的主人,除了其他种种职责外,还有招待客人的责任,他匆忙说。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到走廊里,大声叫道:
“安娜!安娜,您在哪里?”
安娜一进门,就羞答答地停在门口。沙布洛夫觉得,最近七八天来,她好像更加削瘦,变成一个完全细弱的女子了。
“请坐,请坐。”沙布洛夫慌忙说道。
他极想扮成一个好客的主人,但一切动作却显得特别笨拙。本来只须简单地把条凳往前一移就行,他却端起凳来,砰的一声往地板上一放,姑娘不由地吓了一跳。
“您怎么样?”沙布洛夫笨拙地问道。
“不错,”姑娘说,然后微笑着坐下了。“您呢?”
“也不错。”
“哪能说‘不错’,是好极了。”马斯林尼可夫热情地附和着说。“我们过得好极了。请看,我们这里……”他得意洋洋地两手一张,仿佛周围一切,真的证明他们过着美妙舒适的生活。
“这么说,您在运我们的伤兵?”沙布洛夫问。
“头一天是别人负责运。”姑娘说,“这3天是我……”
“总共108个人,都运走了吗?”
“把第一天也算在内,是这么多。我运走了90人。”
“渡河时没有人落水吗?”
“没有。”她微一笑,大概她在回忆那天她落水的往事。“一个也没有……只是晚上有架飞机扫射我们的筏子,打死了4个人。”
“是我的人?”
“是您的。“
“那时您悄悄走了……”
“唷,我还忘记向您道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但是仍然要谢谢您。”
“您什么时候返回去?”沙布洛夫问。
“等到晚上。我耽误了,此刻天已亮,过不了河。”
“的确,天一亮,从我们这里就去不了后方。不要紧,您就在这里休息吧。”
“对,我立刻就去休息。我手下的卫生员已经躺在那里,他们已两夜没睡觉了。”姑娘一边说,一边起身走。
“不,您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就在我这里休息。我和中尉马上出去,您就在这里躺下休息好了。”
“我不妨碍您吗?”
看她说话的神情,沙布洛夫觉得,她已疲倦极了,她应该盖着被子睡一觉,对她说来,简直是太奇妙了。
“不会的。”他说。
“好吧,那我就休息一下。”姑娘坦率地说。
“不过,您得先吃点东西。”
“好吧,谢谢。”
“别佳!”沙布洛夫叫了一声,“拿点吃的东西来。”
‘这不是吗?”别佳走出来说,“大尉同志,炒锅就在您跟前。”
“啊,对了……”
沙布洛夫把炒锅移到女子面前。
“你们呢?”
“我们也吃。”
沙布洛夫扭开桌上的德国军用水壶塞子,把酒倒到两个空炮弹头内,自己一杯,马斯林尼可夫一杯。他们大家把这种用炮弹壳做成的杯子,叫做“炸弹”杯,最近一个时期,在军官们的掩蔽部里就用这种东西来代替杯盏。
“您喝酒吗?”他问。
“疲倦时,也喝点。”她说。“就倒半杯吧。”
他为她倒上了酒,于是她同他们一饮而尽,她喝得很安静,也不蹙眉皱眼,就像很听话的婴儿喝药一样。
“您会唱歌吗?”马斯林尼可夫突然问道。
“有吉他伴奏时唱过。”
“你们家的吉他一定是挂在床上边,吉他上面一定带樱结的。”马斯林尼可夫说。
“是带缨结的。”姑娘说。“不过现在已没有了……要知道,我是本城的人。”她加上一句。
从“本城”这字义中,他们3人都明白了一个确定的意思:既然是本城的,那就是说,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烧光了……
“怎样,您还在害怕吗?记不记得我们的谈话?”
“我任何时候也停止不了害怕的。”她说。“我对您说过我为什么害怕,既然这样,我又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