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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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的河岸,上面马上就有—层层土台地通住上面。有的地方立着残剩的码头。岸上到处是烧焦的木头。
萨布罗夫刚来到下面,就感到寒气彻骨。
河是白色的。寒风凛冽。如果他想挨着岸边走,从上面就可以看出他映在白色背景上的身影。因此他决定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靠近悬崖走。他出发的时候跟连长约定,只要德国人一朝他开火,这个连也要用机枪向整个斜坡扫射。这种帮助虽不可靠,不过对于整个前半段路程总有些帮助。再往前就是最艰难的。不能用任何方法预先通知列米佐夫。而那边一发现有人,是会开枪甚至应该开枪的。现在只好靠自己的运气了。
他走了最初的100米,没有伏在地上,他要尽可能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去。没有人开枪。岸上一片荒凉,有一次他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用手撑住。他抬起身来的时候,摸到了障碍物——这是一个冻僵了的死人,黑暗中难以辨别是白己人还是德国人,萨布罗夫跨过了死尸。
他刚走了两步,从上面就有一梭曳光弹斜着在他前面飞过。
他赶快爬到一旁,躺到抛在岸上被烧焦的木头后面。
德国人又发了几梭子弹,照亮了萨布罗夫后面的河岸上死人躺的地方。德国人把死尸当做是活人。枪弹越来越逼近,最后一梭子弹直接命中死尸。萨布罗夫躺在木头后面等着。德国人显然认为破坏寂静的人已被打死,便停止射击。
萨布罗夫又往前爬。现在他紧贴地面爬着,竭力不弄出一点响声。他又有两三次撞在死尸上。后来重重地在石头上撞了一下,便轻轻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他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停下来凝神听着。听见水的激溅声。他又俏悄地爬了几步。水声现在听得更清楚了。这好像是用桶打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来,童年和同学们打赌,夜里穿过整个市立公墓,并且拿来挂在公墓尽头花圈上的一束磁花作为证明。此刻他觉得差不多和当时那样毛骨悚然。
他爬近了些,看见从破碎的小船后面露出弯着腰的人形。那人起初仿佛是从旁边走过,可是后来却绕过那堆木头,笔直向他走过来。
萨布罗夫等着。他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好等待:现在那人近了一步,后来又迈一步,后来伸手可以够到他了。等那人又跨了一步,萨布罗夫就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脚,朝跟前一拉。
那人跌倒的时候,拼命地喊起来,在这同一瞬间,有一样东西敲着萨布罗夫的头,泼了他一身冰冷的水。那人喊的既非俄语,又非德语,只是拼命地喊:“啊—啊—咽……”。萨布罗夫用尽全身之力朝他脸上揍了一拳。那人喊了一句德国话,抓住他的手,下口咬它。萨布罗夫明白,现在发不发出响声反正是一样,便用空着的手掏出手枪,把枪口对着德国人身上接连开了几枪。那人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从上面发出几排自动枪声,几颗子弹嘭嘭地打在水桶上。萨布罗夫摸到了拴在水桶上的绳子:被打死的德国人是到伏尔加河上来打水的。
从上面继续射击。
“他们会下来还是害怕?”萨布罗夫想。
他用肩膀靠着死尸躺着,那死尸现在半躺在他身上,给他挡住子弹。
“这几时才能完呢?”他感到他要冻僵了;那德国人跌倒的时候,把一桶水都倒在他身上。上面继续射击,他们可以这样射击一整夜。萨布罗夫掀掉身上的死尸,向前爬。子弹时前时后地落在地上,当他爬了30来步的时候,几乎是沿着整个河岸在继续射击,这使他恢复了他不会被打中的感觉。
他爬了50步。还在朝岸上射击。又爬了几步……
他的手已经冻得麻木,不能感到土地了。悬崖上开枪的地方,射击的火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在后面从他来的地方和前面列米佐夫那边,都可以看到向开枪的德国人那面飞去的弹道。对射越来越猛烈,德国人朝下开抢的时候越来越少,向左右还射的时候越来越多。这时萨布罗夫就跳起来往前跑——他不能再爬了。他磕磕绊绊地跑着,碰到木头就跳过去。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列米佐夫那边应该懂得,德国人是在朝我们的人射击。他顾不得泥泞和黑暗,拼命地跑。他跌倒了,因为有人绊了他一下;他扑倒在泥泞里,碰伤了肩膀,这时有人坐在他的背上,开始反拧他的胳膊。
“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自己人,”萨布罗夫不知为什么还是低声说,他感到他们在拧他的手指,他便用空着的手向扑到他身上的一个人用力一推,那人竟摔了出去。
“你怎么推人?”那人说。
“跟你说是自己人。带我去见列米佐夫。”
德国人大概听见骚动,放了几梭子弹。有人 泣了。
“怎么,受伤了吗?”另一个问。
“腿上受了伤,好疼。”
“这儿来,”一个人抓住萨布罗夫的手,拖着他向前走。他们跑了几步,躲在残壁后面。
“从哪儿来的?”仍旧是他起初听到的那个沙哑的嗓音问。
“将军派来的。”
“是什么人,黑暗里看不清。”
“萨布罗夫大尉。”
“啊,萨布罗夫……我是格里戈罗维奇,”萨布罗夫马上就听出这声音是熟悉的。“是你请我吃耳光的吗?挨老朋友的打,没有关系。”
格里戈罗维奇是参谋人员.一个月前普罗岑科根据他的请求派他去当连长。
“我们到列米佐夫那里去吧,”格里戈罗维奇说。
“列米佐夫活着?”
“活着,不过是躺着。”
“怎么,受了重伤?”
“伤倒不重,可是伤的地方很不方便。今天他整整一天都在骂骂咧咧。照科学的说法,他的两边臀部都被自动枪打伤,所以他不是趴着,就是勉勉强强地走动,可是不能坐。”
萨布罗夫不由地笑了。
“你还笑,”格里戈罗维奇说,“我们都要哭了。”
在狭窄的掩蔽部里,萨布罗夫看到列米佐夫趴在床上,头底下和胸部下头都垫着枕头。
“是将军派来的吗?”列米佐夫急不可待地问。
“是将军派来的,”萨布罗夫说。“您好,上校同志。”
“您好,萨布罗夫。我是在想,是将军派人来了,所以我不让他们开枪。你们那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萨布罗夫回答说。“除了从普罗岑科将军那里一定要爬行才能到列米佐夫上校这里。”
“不过要趴着指挥更糟糕,”列米佐夫说了又别出心裁地大骂起来。后来,他怀疑地眯起眼睛从花白的浓眉下看了看萨布罗夫,问道:“我受伤的事,大概已经有人对您说了吧?”
“说了。”
“当然喽:‘团长受伤的地方很有趣……’慢着,慢着,”他忽然打断自己的话,“您怎么浑身是血?受伤了吗?”
“不是,我杀了一个德国人。”
“那您总要把棉袄脱掉吧,沙拉波夫,让大尉洗洗脸,把我的棉袄给他!脱吧,脱吧。”
萨布罗夫动手解扣子。
“将军给了您什么命令?”
“准确地了解情况,向他报告,”萨布罗夫说,关于普罗岑科预料到形势会恶化以及万一如此就命令他当团长的话,却避而不谈。
“说到情况嘛,”列米佐夫说,“情况与其说是坏,不如说是丢人。我们放弃了一段河岸。团政委牺牲。两个营长被打死。我呢,您看见,还活着。将军怎么样,打算恢复原状吗?”
“我想,他预见到这一点,才派我来的。”
“我也这么想。当然,要从双方来行动,“列米佐夫说。“就是说,您暖和暖和就要回去吗?”
“只好这样,”萨布罗夫同意他的说法。
“要不,您留在我这里,我派个指挥员到那里去。是怎么吩咐您的?”
“不,我要回去。”
“谢苗·谢苗诺维奇!”
一位少校参谋长走了进来。
“我们的军队配置要图做好了吗?”
“马上就好。我们在把它画得更准确。”
“那就快点,快干起来……您赶在我前面了,”列米佐夫对萨布罗夫说,”我自己本来想派一个指挥员去。我们在准备一个配置图,就为这事耽误了。马上就好,我派一个通信军官跟您一同去。您认识菲利普丘克吗?”
“不,不认识。”
“是一个很好的、勇敢的指挥员。他跟您去。”
列米佐夫试试要抬起身来,又大骂了好半天。
“您想想看,打伤了什么地方。我有这么个坏脾气,我得一直跑来跑去:我不跑就不能想问题,也不能指挥,——什么事都不能做。都50多岁啦,也该改掉这个习惯啦——可是就改不了。沙拉波夫!”他又喊道。
传令兵来了。
“帮我下床。”
列米佐夫从床上站起来,又是哼,又是骂,又是叹气,这一切似乎是同时来的。他站了起来,疼得苦着脸,一瘸一拐地在掩蔽部里来回走了几趟。
“图好了没有?”
“好了,”少校回答说,把一张纸递给他。
“您看,图上都写着,”列米佐夫几乎是从少校手里把图纸夺过来,继续跛行着说。“我这里布置的情况,我这方面可以做些什么。不知怎么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两个营长被打死,政委被打死,我也受了伤——都是在半小时里。整个事件也恰恰出在这一瞬间。”
“损失大吗?”
“据守河岸的那一营人,几乎都完了。其他两个营差不多和原来一样。一般地说,还可以作战。”
“你们这里运伤员的情形怎样?”萨布罗夫 地问。
他早就准备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阿尼娅在这里,在列米佐夫的团里,可是总不敢提这件事,生怕听到可怕的消息。
“哪里算什么运送——伏尔加河上结了薄冰。就在地上挖了洞,住在窑洞里。”
“离这儿远吗?”萨布罗夫关心起来。
“还算远。右翼比较安全,就让他们待在那里……菲利普丘克,准备好了吗?”列米佐夫喊道。
“准备好了,”另外半间小屋里有人答应。
“马上就走吧。嗨,我怎么没有请您喝点酒。沙拉波夫!我老了,不记得,你是怎么啦?”
沙拉波夫立刻就地从腰带上解下德国式水壶,取下壶上的小杯,倒了一杯递给萨布罗夫。
萨布罗夫一口气喝完,咳嗽起来,——这是酒精。
“我忘记先告诉您了。我尽可能不喝伏特加,”列米佐夫补充说。“在芬兰战争中,我曾在所谓彼萨姆斯基方向待过。我在那里喝上了酒精。喝了它身上非常暖和。沙拉波夫,给我帮个忙!”
沙拉波夫走到列米佐夫跟前,在扶他躺回去的时候,同样的动作又带着叹气,呻吟和咒骂重复了一遍。
“走路还是费劲,”列米佐夫躺下说。“我受过几次伤,可是像这样,不客气地说,不成体统的伤……老实说,要是那个把我害成这样的德国人被我捉住,我就不管它什么军法不军法,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一顿。图纸交给谁——给您还是给菲利普丘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