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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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布洛夫默默地望了望伏尔加河右岸。看,它同俄罗斯所有河流的西岸一样,又高又陡。沙布洛夫在这次战争中经常感受的一个不幸就是,俄罗斯所有河流的西岸都陡峭,东岸都平坦,并且俄罗斯所有的城市,如基辅、斯莫棱斯克、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莫吉廖夫、罗斯托夫,都坐落在大河西岸。这说明防御困难,将来收复也困难。
暮色开始降临,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德寇轰炸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冲进冲出;高射炮弹爆炸的火光异常稠密,像细小的云圈笼罩着天空。
城南一个大粮仓着火了,从这里都可以看到熊熊的火焰。高大的砖制通风道想必具有很大的通风力。
河东干枯的草原上,成千上万饥饿难耐、渴求哪怕一片面包的难民,往爱尔屯方向走去。
此时沙布洛夫看到这种场面,心里想的已经不是战争的恐惧,而是对德寇切齿的仇恨。
傍晚的天气已经凉爽,但是沙布洛夫经过在草原上顶着烈日、迎着尘土的行军之后,还没有缓过气来,不停地想喝水。他从一个战士手中拿过钢盔,沿着斜坡,踏着细沙,走到伏尔加河边。他舀起清凉的河水,贪婪地喝着。他觉得身上开始凉爽了,又舀起第二下,把嘴接近钢盔时,一种既平凡又非常尖锐的想法令他不胜惊异:这是伏尔加河的水呀。他喝的是伏尔加河的水,而且是在战争中。伏尔加河与战争,这两个概念此时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在他的童年时代、学生时代,在他的全部生涯中,对于他来说,伏尔加河乃是俄罗斯刻骨铭心的永恒的象征,而此时他站在伏尔加河此岸饮用伏尔加河水时,伏尔加河彼岸却被德寇盘踞着。他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耻辱。
他怀着这样一种崭新的感觉,沿着沙坡登攀上来,博勃洛夫上校还坐在那里;博勃洛夫瞥他一眼,似乎在回答他内心的问题,他凝神沉思地说:
“是啊,大尉,伏尔加河……”接着他伸手向上游一指,又补充说:“看,我们的小火轮带着驳船驶下来了。”随后用职业的眼光又一次聚精会神地望了望,说道:“能装一连人和两门大炮……”
15分钟后,小火轮拖着驳船靠岸了。沙布洛夫同博勃洛夫走近临时筑成的木码头,队伍应该在这里上船。
桥板两旁聚集着很多战士,人们正从驳船上抬伤员上岸。有些伤员在呻吟,但是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一个年轻的护士在担架之间忙来忙去。10多个能够走动的伤员,也紧跟在重伤员后面,下了驳船。
“轻伤员怎么这样少?”沙布洛夫向博勃洛夫说。
“少吗?”博勃洛夫反问一句,微微笑了。“到处都差不多,只是有些人没有渡过河来。”
“为什么?”沙布洛夫问。
“怎么跟你说呢,他们都留下了,因为很困难,因为孤注一掷,因为残酷。不,我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很难解释。渡过河去,二天之后,你自己就会明白为什么啦。”
第一连战士开始从桥板走上驳船。这时却发生了意外的复杂情况。原来,岸边聚集着很多人,都想在此刻上船,都要乘坐这趟轮渡到斯大林格勒去。有一个人出院归队,还有一个人刚刚从粮站运来一桶伏特加酒,要求连人带酒运过河去。还有一个健壮的汉子抱着一口重箱子,强求沙布洛夫,说这是一箱子地雷的雷管,如果今天不把这些东西运过河去,就会杀他的头。另外还有一些人是早晨渡过河来的,现在要尽快返回斯大林格勒。
怎么劝说都不管用。这些人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使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急于要去的右岸乃是一座被围困的城市,街道上随时都有炮弹爆炸。
沙布洛夫以特有的镇静态度决定允许携带雷管箱子的人和那个运烧酒的军需员上船,其余的人一律乘坐下一趟船。
最后来到他跟前的是一位护士,她刚刚乘坐这艘船从斯大林格勒来,刚刚送走船上载来的伤员。她说,对岸还有伤员,她还得乘这艘驳船把他们都接过河来。沙布洛夫当然不能拒绝她。全连上船之后,她也跟着经过狭窄的船梯登上驳船,然后转到小火轮上去。
船长是个不很年轻的人,身穿兰色上衣,戴一顶苏联商船水手的旧帽子,帽檐已破。他向甲板室不知咕噜一句什么号令,小火轮就起航了。
沙布洛夫坐在船尾,双脚吊在船舷外,两手抓着栏杆。他脱下军大衣,放在身边。河风吹拂军服,异常舒适。他解开军服扣子,敞开胸脯,风把军服吹得如帆蓬一样。
“这样会着凉的,大尉同志。”站在旁边准备去运伤员的那个姑娘说。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他认为这种假设很可笑,在战争的第十五个月份,他在渡往斯大林格勒的过程中会着凉,患感冒。他没有回应她。
“着凉了,你也不会发觉的。”姑娘再一次重复道。“晚上,河上很冷。我每天来回渡河,仍然患感冒,病得嗓子都说不出话来。
的确,从小姑娘细嫩的声音中流露出受风寒的嗓音。
“你每天都渡河吗?“沙布洛夫一面说,一面抬眼望她。”每天渡几次呀?”
“有多少船伤员,就渡多少次。现在我们这里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伤员先送到团里,然后送到卫生营,最后送到军医院。现在我们把伤员从火线上抬下来,亲自运过伏尔加河。”
她说话从容不迫,沙布洛夫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地向她提了一个空洞而客气的问题:
“你这样渡来渡去,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姑娘说。“我从对岸运送伤员过来时并不害怕,但是当我一个人往回返时,还是害怕。一个人的时候总比人多的时候害怕,你说是吗?”
“是的,”沙布洛夫答道,同时心里想,当他在自己的营里或心里想着全营事的时候,总是比孤身一人的时候少一些害怕。
姑娘在他身旁坐下,也把双脚吊在水上,信赖地碰一下他的肩膀,小声说:
“您知道什么是可怕吗?你,您一定不知道……您的年龄已经很大,您一定不知道……要是突然被打死,什么都不会有了,我所幻想的一切就都不会有了。”
“你指什么都不会有啊?”
“什么都不会有的……您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吗?18岁……我还什么都没有见识过。我梦想学习,可没有学习过。梦想到莫斯科,到各地去,可哪儿也没有去过。我又梦想……”她犹豫一下,接着说:“我梦想爱个男人,嫁个丈夫……可连这点也没有做到……所以我有时很害怕,害怕忽然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我一旦死去,就什么都不会有了。”
“如果你也学习过,去过你想去过的地方,也嫁人了,你就不这样害怕了吗?”沙布洛夫问道。
“不,”她肯定地说。“我知道,您不像我这样害怕。您的年龄已经很大了。”
“多大?”
“35岁,40岁?”
“是的,”沙布洛夫微微一笑,伤心地想,没必要向她证明自己没有40岁,也不到35岁,他既没有学会他所要学习的东西,也没有去过想要去的地方,并且也没有爱过他所深爱的姑娘。
“您看,”她继续说,“所以您不一定害怕。可我,却感到很可怕。”
这番话说得这样忧郁,又这样无所畏惧,沙布洛夫真想像对待婴儿一样抚摩她的头,对她说点空洞的安慰话:将来一切都会好的,她不会发生什么不幸事情的。但是,这座战火烽烟的城市景象使他说不出这种话来,他只是轻轻地抚摩一下她的头,就迅速把手放下来,免得让她以为他曲解了她的坦诚。
“今天一位外科医生被打死了,”姑娘说。“他牺牲了,是我把他运走的……他平时脾气很凶,总骂人。他做手术时也骂人并冲我们喊叫。您知道,伤员呻吟得越厉害,越是疼痛,他嚷得越厉害。可是当他行将离开人世,,我运他走时,他虽然肚子受伤,疼得厉害,他却静静地躺着,不吵不叫,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表示,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明白了,他是一个好人。他不忍心看人们疼痛,所以才叫骂。而当他自己疼痛时,他却默不做声,一直到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我在他身边哭时,他才微微一笑。你想,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沙布洛夫说。“也许,他看到你在这次战争中还健康地活着,所以微笑,也许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姑娘说。“不过我很可怜他,我很奇怪: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人……我时常觉得,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本人,都可能被打死,他可能最后一个被打死,或者他永远不会被打死。结果却截然相反。”
小火轮轰鸣着驶向斯大林格勒岸边。离岸边只有两三百米了。这时,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扑通一声落到火轮前面的水里。沙布洛夫没有思想准备,突然颤抖一下,而姑娘没有颤抖。
“开炮了,”她说。“我此时和您坐在船上谈话,心里就不断在想,为什么他们不开炮呢?”
沙布洛夫没有回答。他认真地倾听着,在第二发炮弹落下之前就断定第二发炮弹打得很远。炮弹果然落到轮船前面200米远的地方。德寇用所谓的炮兵射击惯用手法打击这条船:往前面打一发炮弹,再往后面打一发。沙布洛夫知道,他们现在要取中间位置射击了,然后在这个距离内再取中,不断修正目标,接下去,在战场上就看运气了。
沙布洛夫站起来,向船尾走几步,双手做成话筒状,向驳船上大声喊叫:
“马斯林尼可夫,命令大家把军大衣脱下,放在身边……”
轮船上那些站在他身旁的战士们,都明白大尉的命令也是针对他们的,急忙脱下军大衣,放在脚边。
德寇的炮手真的像沙布洛夫预见的那样,按照前后对分的办法寻找目标,第三发炮弹几乎就打到小火轮跟前。
“框子来了,”姑娘说道。
沙布洛夫向上一望,只见一架德国式双机身炮兵侦察机,正在头顶上空不高的地方飞翔,因为这种飞机奇怪的尾翼很像俄文字母 ,所以前线上都称呼它为“框子”。德寇炮手今天射击之所以准确,现在清楚了。
小火轮由于拖着一个巨大的驳船,失去了机动性。现在只好等待四五分钟,等待靠岸。
沙布洛夫看一眼那姑娘,发现她居然没有一般人在危险时刻表现出的那种感觉,这使他很惊讶。她既没有依傍着什么,也没有向谁的身上躲避。她镇静地站在原来的船舷附近,在距离沙布洛夫四五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只是盯着脚下的河水,等待着。
沙布洛夫走到她身边。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你能游到岸上吗?”
“我不会游泳,”她说。
“一点也不会吗?”
“一点也不会。”
“那你就站到那里去,”沙布洛夫说。“看,那里挂着救生圈。”
他指着那边挂有救生圈的地方,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到轮船上。炮弹显然落在机舱或锅炉内,因为一声轰响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了,跌跌撞撞的人们把沙布洛夫挤倒,掀起来,又抛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