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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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瓦宁讲,”沙布洛夫向马斯林尼可夫说,“我到主人那里去了。”他紧紧地带上军帽,向门外走去。
普罗琴科在一栋楼房的废墟旁挖成的掩蔽部里焦急地来回踱着。这个掩蔽部与平时他稍有空闲时挖成的一样,修得整齐而又坚固。虽然他不怕在需要时冒生命危险,但他总喜欢把掩蔽部修得坚固,盖上五六层木料,任何偶然落下的炮弹,也打不穿它。普罗琴科本人很勤快,他痛恶各种懒惰现象,只要在新地方驻扎下来,他总是会让工兵忙出一头汗。他喜欢将掩蔽部上面盖得很厚,里面尽可能宽敞,能够摆上一张桌子,几个凳子,还有睡眠的地方。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的习惯,对他来说,掩蔽部早就变成经常性的住所。他不能容忍下属指挥员不必要地把处所安排在敌人的火力射程内,地方小得连地图也铺不开,战争本身已经造成种种不便,他们还为自己制造种种不便。
今天在该师的左翼,整天都在激战,普罗琴柯从这一天的战况中,凭经验和感觉,预计德寇大概很快就要突破他的左翼,进到伏尔加河。那时,他这一师人就会与南面队伍,首先是与集团军总指挥部切断联系。半小时前,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同集团军的通讯被切断。事情真是偶然到极点,他在电话中与集团军总指挥部紧急谈完一切之后,听到军委委员马特维也夫嘶哑的声音。马特维也夫叫他接电话,首先问他是否能够坚持住,问他是否一切正常,然后说道:
“特别向你表示祝贺。”
“祝贺什么?”
“听到无线电广播没有?”
“没有。”
“今天无线电广播通报:政府授予你少将军衔。将军同志,所以我要向您祝贺。”
马特维也夫说的很慢,声音显得疲倦;大概此时南面,他们那里的情况非常困难,普罗琴科只能从他一向细心这一点上,理解他为什么此刻想起政府命令,专门打电话来。
“谢谢。”普罗琴科说,“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我的新军衔。”
他等了一下,马特维也夫在电话中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的话完了。”普罗琴科说,“请您指示…… ”但马特维也夫一句话也没回答。“请您指示。”普罗琴科又说了一次,“我在听您指示,”他又说了第三次。
电话里没有声音。
普罗琴科想,电话线一定是在他阵地的某个地方被截断了,于是打电话给位于邻师接合点的接线员。电话员回答了。电话员不回答就好了。电话线被切断。在普罗琴科师的左翼,敌人已突进到伏尔加河,把全部线路都截断了。
邻师没有任何消息。集团军总指挥部也没有音信。但每天的战报,照例必须送到总指挥部去。只剩下这一条交通线,经过伏尔加河,到达彼岸,由南面渡河到总指挥部去。现在非得派个人去不可。普罗琴科起初想派自己的副官去,但副官今天跑了一整天,连脚都站不住,已倒在地板上,枕着军大衣睡着了。此外,现在派这个人去集团军总指挥部并不适宜。要派去的这个人,不仅能够送报告,还要了解此刻普罗琴科所要作的事。他拿起话筒,打电话找巴柏琴科:
“您那里都很平静吗?”
“很平静。”
“您立刻派沙布洛夫到我这里来。”
普罗琴科一面等沙布洛夫,一面把各团送来的报告移到跟前,破例地亲手写总结报告,然后叫人送去打字。报告还没打好,沙布洛夫就进来了。
“您好,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普罗琴科说。
“您好,上校同志。”
“现在不是上校。”普罗琴科说,“现在是将军了。您没有听见今天的无线电广播吗?”
“没有。”
“你没有听见,所以我告诉你——现在我是将军了。今天我成为将军了。鬼知道。”他指了指断了线的电话机,补充说,“我不撒谎,我想当将军,但决不想在这个日子听到这个消息,不想在这个…… 我找你来,是要你此刻送一份报告到集团军指挥部去。”
“电话不通吗?”沙布洛夫把头向电话机一歪,说道。
“不通,而且未必很快就能通。电话线断了。你今天来替我当活电话。”
他拿起内部电话的话筒,打电话到码头上。
“不管手边有什么东西,摩托船也好,划子也好,立刻准备着。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先渡河过去,打听指挥部是不是在原地方,然后再渡回到指挥部所在的这边岸上来。”
“怎么样,报告准备好了没有?”他转身问走进来的师部军官。
“正在打字,再过5分钟就打好。”
“好的,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普罗琴科说,“你去一趟吧,当然,通讯迟早会恢复的,不过,老实说,等待真是让人着急。说实话,我宁愿让敌人攻打我。如果敌人攻打我们,我们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当我们这里沉寂无事,而邻师却在遭受猛烈打击时,心里实在是焦急万分。大概,你也是这样,是不是?”
“是。”沙布洛夫肯定地说。
“所以我知道。”普罗琴科说,“你一定会努力把这个送到,免得心里不安。”
他忽然轻微一笑,走近挂在墙上的一块破镜片前。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看,我的将军制服合身吗?”
“好像很合身,将军同志。”沙布洛夫说。
“唉,‘将军同志’。”普罗琴科微笑道。“你嘴里在对我说:‘将军同志’,心里却在想:‘他,这个老东西,一听这样称呼,大概很舒服’。你是这样想吗?”
“是的。”沙布洛夫也跟着微微一笑。
“你想得对…… 真是舒服,确实舒服。只是现在我肩负的责任更重大了。虽然军衔有了,可惜这个字,也如其他许多字一样,不是我们每个人随时都能理解的。”
普罗琴科凝思了一会,点燃了烟,聚精会神地望了望沙布洛夫。他兴奋已极,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将军,”他沉思地说。“这是个极难得到的官衔。沙布洛夫,你知道为什么难呢?因为此刻,不论仗打得好与不好,都是远远不够的,现在需要打一个大仗,以便今后长久地不再发生战争。沙布洛夫,你知道,我不相信一种说法,认为这次战争是世界上最后一次战争。上次大战时也是这样说,上次大战前,也这样说过很多次,历史值得读读。我想,在这次战争之后,经过三五十年,还会有一次战争的…… 但要使它不致于很快发生,这就全靠我们了;如果终于发生了战争,那就要使它成为胜利的战争,这就需要有军队。当然,我这个意见此刻会有很多人反对。比方说,你,你认为怎样?”
“我也反对。”沙布洛夫说。“我不愿意想到,什么时候还会有一次战争。”
这是对的,你不愿意想。”普罗琴科说,“我也不愿意想。虽然是不愿意想,但是必须去想,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战争了。”
师部的军官把报告拿来了。普罗琴科从衣袋里掏出眼镜盒,取出看文件用的角框眼镜,逐字逐句地读完后,签上了字。
“你去吧。”他说,“这里有人把你送到船边,往后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没有被敌人发觉,你尽管泛舟于伏尔加河上,上面有星星,下面有水,你就来观赏那夜色美景吧。假如这不是伏尔加河,而是维斯瓦河或奥得河,那才特别有味咧。得了,你走吧。”
沙布洛夫乘黑摸到了码头上。摩托船没有,早晨被迫击炮弹打毁了。码头边有一只两对桨的划子,轻轻飘浮着。沙布洛夫坐上划子,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船是白色的,有蓝色的边,并且有号码,不久前,这还是一条供游览用的船,玩一小时一个或一个半卢布……
两个红军战士坐下,每人握着一对桨。沙布洛夫掌舵,他们把船轻轻开走了。德寇并未射击。普罗琴科所说的一切情景,就在眼前:上面是星星,下面是水,静寂的夜,炮声在离这里三四公里的地方轰鸣,他耳朵听惯了炮声,此时已经感觉不出这种炮声了。再过二三十分钟,就可以靠岸,不错,现在可以坐在船尾,在到达岸边前这段时间把各种事情想一想,现在这边岸上,昼夜都有德寇的重迫击炮弹隔河飞来,几十个码头上,从日落到黎明都有人在工作,营里的伤兵都运来这里,每天都有弹药、面包、烧酒从这里运到各营去。南北两翼德寇都推进到伏尔加河边,西面也是敌人。沙布洛夫在与马斯林尼可夫交谈时,常常戏谑地称自己和自己这一营为“岛上强国”,称东岸是“大地”。甚至到莫斯科去,也得首先渡到东岸,到“大地”上来,只是然后必须经过西北某个地方,再渡回西岸。一切都在东岸上,包括他此刻所怀念的安娜。如果她是轻伤,她一定就在这儿附近,在她的卫生营里。
“大概是轻伤。”他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因为逻辑上应该如此,而是因为她说过:“我很快就会回到您这里来……”,她把一切都说得像孩子似的肯定,自信,竟使他觉得事实上也应该这样,应当这样。他最近几天曾不断发现:自己一回到营部时,就不由地打量着掩蔽部
小船一抵达岸边,沙布洛夫就跳上岸去,打听从前那个距集团军总指挥部最近的渡口位于何处。原来这个渡口已经移到下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于是他又上了船,沿岸顺流而下。
小船停在临时木桥旁边:两个红军战士留在船上,沙布洛夫改乘那艘恰巧要回西岸的驳船。
驳船上堆满了食品箱子以及摊在木板上的大块牛肉、羊肉。虽然驳船上几乎空无人一,但从食品数量上可以看出东岸人力物力的规模,经过这条大河去供给集结在那里的整个军队是多么困难,麻烦和复杂。
半小时后,驳船慢慢靠近斯大林格勒的一个码头。渡口虽然迁移了,但出乎沙布洛夫意外,他听说集团军总指挥部仍在原地未动。
普罗琴科两三次到过总指挥部,他对沙布洛夫说的,总指挥部是位于烧毁的大粮栈对面专门挖成的坑道里。从渡口到那里去,需沿河岸走一公里半以上的路程。德寇用迫击炮漫无目标地向岸边射击,炮弹接连不断在前后爆炸。
沙布洛夫一直沿河岸往前走,但是他要寻找目标即粮栈的轮廊却仍然没有见到。与此同时,他现在听到的自动枪声非常近,毫无疑义,这里距阵地前线至多不到一公里。他开始想,莫不是人们向他撒了谎(这在战争中是常有的事),也许总指挥部今天转移了。可是当他走到距离阵地前线很近的地方时,他看见了前面陡岸上那个粮栈的轮廓,又过了一分钟,他碰见了站在地坑口上的卫兵。
“总指挥部在这里吗?”沙布洛夫问。
那人用手电把他的文件照了一照,答道:就在这里。
“怎样到参谋长那里去?”他小声问。
“到参谋长那里吗?”
后面有个口音他觉得很熟:
“是谁要到参谋长那里去?”
“我。”
“哪里来的?”
“普罗琴科派来的。”
“原来如此。有趣得很。”那个熟悉的声音